第四章:腳板溝的李子和橙子
記憶中的我嘠(外公)矮矮瘦瘦的,我一直記得我嘠的舌頭是卡在左邊下牙裏的,多年後我問過母親還有二孃幺孃,她們都說:“沒有啊,記不得了。”
從小到大我沒有去過我嘠家幾次,我嘠婆死得早,在我母親幾歲的時候就病死了,我嘠一個人拉扯三個女兒,我母親嫁給我父親,二孃的女婿上門,幺孃出門去廣州打了兩年工回來才嫁人。
我嘎家是土牆的房子,門前有一道很高很陡的土坎,坎下是一大片竹林,房子的左邊和屋後很多李子樹和幾顆高高大大的橙子樹。
我母親常常說我的命是撿來的,我兩歲的時候得過一次莫名其妙的病,也不發燒,也不哭鬧,一直昏迷不醒。我爹找來土醫生看了束手無策,又去找先生翻書(問神),不管卦怎麽打書怎麽翻,馬都是倒轉的。(直到如今我爹提到依舊唏噓:“我一生不信神,但這是我親眼看到的啊,媽個賣批的。”)
我母親哭得死去活來,最後沒辦法了,我爹說:“走,背起下桐梓丫,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我母親流著淚把我包得緊緊的放進小背篼,一群人護著過了林場山那邊,文淵幺公在後邊大聲喊:
“下石梯子慢點,輕點走,走幾步要摸哈還有氣沒得哈。”
一路到了桐梓丫場直奔管理區衛生站,剛一進衛生站大門我“哇”就哭起來了,醫生手忙腳亂一通檢查,什麽毛病都沒有。沒打針也沒吃藥,又背著我去了我嘠家,準備住一晚看看,如果又犯了好就近去衛生站。
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就喊:“母,我要吃當。”
母親化了一碗紅糖水我喝了,又知道餓了。
每年的五六月間,房子旁邊的梨花全部落完了,結上小拇指指甲蓋大的小梨子的時候,割完麥子後的我嘠都會來我家。背個大背篼,放一個大口袋,那是給我帶的李子。
隻要看到我嘠拎著袋子看著我“嘿嘿”笑,我就知道我嘠給我帶好吃的來了,屁顛屁顛遛過去:
“嘠,李子黃了沒有?給我背李子來了不是?”
然後接過袋子蹲在地上一通翻,找皮最黃的,最軟的,也不洗,“吧唧吧唧”兩口一個,那甜,能甜到心窩裏。
“嘠,甜得很,你吃不?”
“不吃,我都吃幾背篼了。”
“你吃得到幾背篼?”
我嘠從來不在我家過夜的,匆匆忙忙吃過飯就在我家煤堆裏掏一袋煤背回家,說家裏豬牛沒人喂呢。
又半年,快過七月半的時候,我嘠又來了,一樣一個背篼,一個口袋,隔著口袋就能看到一個個鼓鼓的球,這是我嘠給我背的橙子。
我先揪一個當球玩,又揪一個叫嘠幫我剝皮分瓣。
一口下去,能把人大牙酸得掉下來,然後滿嘴的口水止不住滋滋往嘴裏冒,回味起來絲絲的甜。
在異地他鄉流浪,無數次夢裏醒裏,最想吃的東西,無疑是我公的核桃,我嘠的李子和橙子。
我嘠死的時候我在安場讀初中,都沒有聽說過一點點的消息。一次我母親去趕場,特地去學校看我,紅腫著雙眼,一個勁隻是叫我好好的照顧自己。我問:
“母,你囔個了嘛?”
母親隻是搖著頭不說話,然後就回去了。
直到暑假回到家才聽說我嘠去世的消息,我騎著牛往我嘠每年背著李子來的路一直走到石梯子,看著遠處的嶺腳,以後再沒有人給我背李子上嶺來了。
我二孃是個苦命的女人,嫁的男人懦弱而無能,生下三個兒子,計劃生育時期超生的孩子要罰款的,於是貸了幾千塊錢的款抵了罰款,於是家裏弄得一貧如洗,實在養不活三個兒子,隻好把最小的四五歲兒子送出去給別人養。
再後來過了幾年,我嘠去世了,我二孃離家出走了,先去了鄰縣縣城,在工地上打零工,拖著瘦弱的身體做高強度的勞動,沒多久就垮下來了。
沒辦法又去了市裏,身體好的時候去工地上做小工,身體不好了上街撿垃圾賣。漸漸的熟悉了,跟了一個大了十幾歲的包工頭,也還算憐惜她,花了點錢給她看好了病,工地上也帶著她照顧她做最輕鬆的活,一做十幾年。
據說我是最先找到二孃的,高中畢業以後我去了市裏找同學玩的時候,輾轉找到了她的電話,她興匆匆的來接我了。
她們住在剛建好還沒有裝修的空房子裏,搭幾張簡易的床,一張破舊的沙發,一台黢黑油膩的電視,昏暗的燈光下二孃戲謔的笑道:
“這就是我住的地方呐,沒家裏好,是不是有點失望?”
我搖搖頭,鼻子酸酸的不通氣。
在二孃那裏玩了一個多月,經常拉著我出去到處轉,整個市區都逛了個遍。
去紅軍山廣場看演唱會,去苟家井批發市場買衣服,去河邊跳蚤市場看花,去鐵路上吹風消食。
我從沒有走過那麽遠的路,也從沒有坐過那麽長時間的車,每天都走到精疲力竭。
後來我去了上海我爹我母親那裏了,二孃的大兒子也去了那裏。再後來我開始了我的浪跡人生,再回市裏二孃那裏的時候已經是五年後了,她的二兒子先回她身邊,後來大兒子也回來了,沒有回老家。
我再去腳板溝的時候,我嘠屋邊屋後的李子樹橙子樹全都沒有了,我嘠病重的時候上不了坡砍不了柴,拖著病體砍掉當柴燒了。
直到後來我的母親從上海打工回來,去給我嘠我嘠婆包墳立碑,我也沒能夠下嶺去燒香。隻是走南闖北這麽多年,再沒有吃到過咬一口能甜到心窩裏的李子,也再沒有吃到過一口下去能酸掉大牙,滿口口水回味的時候卻又甜絲絲的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