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園子土裏的白茶樹
在農村,每個家都會有一塊菜地,就在房子的周圍,我們叫做園子土。都栽種些應季時蔬,平日裏的菜大都是從園子土得來,是農村婦女忙活得最多的土地了。
幾乎每家的園子土邊緣,都有幾叢白茶樹,旁邊還有幾棵高大筆直的香椿樹,萬物複蘇的二三月間,白茶樹墨綠的葉子頂端冒出一點點的嫩綠,光禿禿的香椿樹枝頂端,也冒出一點點的紫紅帶綠的嫩芽,空氣中彌漫混雜著香椿芽特有的芳香氣息和白茶的清新氣息。
等香椿芽長到兩三寸長了,村婦們抗著梯子,上樹采上一把,拿回家或是炒臘肉,或是煎雞蛋,或是水煮涼拌,都是開胃美味的佳肴。
我家園子土的中間,並排著三棵香椿樹。香椿樹下有一棵矮一些的長青樹,我也不知道它的學名叫什麽,我們叫它老鷹茶樹。
香椿芽都吃夠了,母親就會搭上梯子爬上去采下嫩葉帶回家鞣製曬幹。夏天燥熱難當,汗流浹背的男人們從坡上回到家,倒上一大碗泡好的老鷹茶咕嘟咕嘟牛飲,消暑解渴,提神醒腦。
馬鬃嶺上的人最喜歡的三大茶:油茶,白茶,老鷹茶。
女人們廚房的功夫大都在油茶上體現出來,據說以前的時候男人們娶媳婦,問媒婆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女方會不會燒油茶,如果油茶都不會燒,證明這女人廚房的活都不會做,要麽懶要麽傻,是不能要的。
油茶醒神,白天下地幹活太辛苦,疲憊不堪回到家,燒一碗油茶喝下去,馬上就神完氣足。油茶可以下麵,可以泡飯,可以煮湯圓,比任何菜都能開胃。
在家經常勞作的人對油茶都有癮的,一頓不喝就沒精神,下地也沒勁使,哈欠連天眼淚直流。
每個家都會備著一碗茶羹放在碗櫃裏,茶羹是用茶葉炒得香了,摻上水煮熟,再用木瓢熬成羹盛起來的。燒油茶的時候放點菜油,把茶羹放進去炒一炒,然後摻水燒開,放上鹽就成了。
走哪家串門,都是熱情的迎進去,然後燒一碗油茶,放上一勺炒豆或是打上一個雞蛋,家裏有肉的切上一把瘦肉丁,端出來敬客。留不住的客人也總是急忙拉著:
“急啥子嘛,燒碗油茶吃了再走,耽擱不到好久。”
客人喝了油茶,說:
“嗯,這油茶要得。”
女主人的臉上能瞬間眉開眼笑。要是客人喝完茶不說話,閑扯白話,著急就會問:
“老表,鹽巴合適不?要不要再相點。”
“要得要得,就這個合適。”
女人們的舞台都在灶台上,淋漓盡致,精彩紛呈,一年裏為了老人,男人,孩子們的嘴,漫山遍野都留下她們勤勞的足跡。
春天裏的椿顛,蕨苔;初夏的蘑菇,竹筍,灰灰菜;秋天的魔芋;冬天的山蔥。打回來做成老少皆宜的美味,能讓一家人食指大動口舌生津。
我從小挑食,母親總會變著法做各種菜。出去割豬草或是背柴的時候,順路轉悠一圈,各種美味野菜手到擒來。
母親幼年喪母,我嘠(外公)要忙地裏的活,我母親是三姐妹的老大,所以必須帶著兩個妹妹自己做吃的。因為家裏窮,一年的糧食是不夠吃的,所以母親很小的時候就跟著大人們認識野菜,哪種能吃,哪種好吃,哪種蘑菇有毒,哪些蘑菇能吃,煮蘑菇的時候必須放幾瓣蒜,如果蒜變了顏色證明有毒,一口都不能沾。
因為從小瘦弱,還未滿周歲就差點死掉,所以母親格外疼惜我,幾乎有求必應,我直到三歲才斷奶。長大成人以後我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母親都看在眼裏,心裏日漸焦急,卻沒有更好的辦法。
母親沒有上過一天學,直到出門去上海的時候,才叫我教她一個一個的寫自己的名字,她像個小學生似的一筆一劃練習了一整天。
母親是個很獨立的人,我爸剛出去打工的時候,我們兄弟倆都在縣城學校,她一個人在家操持家裏,照顧八十多歲的我公。有一次天剛蒙蒙亮就起床挑水,沒注意井台太滑摔倒了,扭到了腳,當時還沒注意,咬著牙把水挑回家,小腿以下腫得紫黑發亮還得堅持著下地幹活。
出門在外的母親熬過了最初的兩年,開始在飯店做幫廚,以後又去了工廠裏,漸漸地適應了遠離故土的淒涼,不管走到哪裏都能混得好好的。
我爹一直在工地上幹活,母親在工廠裏做工,還學會了踩人力三輪車,也學會了騎自行車,每天自己上下班。
年輕的時候的母親很是聰明,學東西特別快,也善於與人交往,我高中畢業以後去上海看望她的時候,周圍的人和她廠裏的同事聽說我是她的兒子都會分外熱情。
十年之後回到故鄉,母親在經曆過了城市喧囂之後再次回到破敗的家,看著殘簷斷壁的落寞,並沒有不適應,有的隻是失落。她跟我哥說,想把家裏收拾出來,自己回去種點土,自給自足。
我跟我哥都不同意,十幾年沒有做農活的人,再回去做農活是根本累不下來的。所以讓她留在縣城,索性我哥買好的房子正好可以交鑰匙,簡單的整理一下就搬了進去,在小區門口賣些蔬菜度日。
偶爾還會回鄉下去看看,在園子土裏種些菜,她依舊經營著屬於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哪怕遠行歸來,哪怕物是人非,哪怕身體不如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