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啞巴 1
歲月是平淡的,生活是枯燥的,農村的生活更是年複一年的重複,沒有人去想未來是什麽樣子,因為沒有人知道明天將是怎樣的。或許前一秒笑顏開壞,下一秒就是淚流滿麵,然後擦幹淚繼續臉朝黃土背朝天。
我時常羨慕真正的農民,無論是勤勞的,還是懶散的。他們有屬於自己的期待,年複一年,他們有屬於自己的收獲,年複一年。他們有麵對晴霜雨雪的苦惱,有麵對豐收的喜悅,有生老病死的困苦。他們活得像農民。
而我本來是農民,卻做不了作為農民的勞作,也獲得不了作為農民的收獲,隻有生老病死的困苦。我活得不像個農民,甚至,活得不像個人。
農民的生活是悲哀的,但也是純粹的,純粹到終其一生都隻為了兩個字,吃和性。吃,是為了生存,性,是為了繁衍,這才是生活的最終意義之所在。
我還很小的時候,啞巴三叔經常來我家,農忙的時候,他都會來幫忙。割麥子,載洋芋,載包穀,擔糞淋莊稼,收麥子,收穀子,收包穀,挖紅苕,挖洋芋。每次都是來做幾天,又回自己家忙活,忙完了又到處溜達,去看看別的人家有沒有忙不過來的,就去幫忙幹。
啞巴三叔家住在嶺腰,到嶺上我家要走半個小時的山路,啞巴三叔每天都要走一趟,不是來我家就是去馬鬃嶺其他人家。有時候在嶺腰弄不到豬草,他也會背著背篼來嶺上,找草茂盛的地方割了背回家。
啞巴三叔幫人家幹活,人家供他三餐飯,他就知足了。寬裕的人家能給他幾塊錢,他樂嗬嗬的接受,不寬裕的人家不給他錢,他也樂嗬嗬的走,下次還會來。他並不認識錢,但他知道錢是有用的東西,錢對他來說隻是一張紙,所以他會拿回家讓大哥給他存著。
啞巴三叔家有兄弟四個,他跟大哥住在一家,二哥和四弟結婚了分家另住。大哥沒有結婚,據說談過一門親事,女方嫌棄他窮,而且負擔太重,不願意嫁過來,所以打了半輩子光棍。啞巴三叔也一輩子沒有結婚,沒有女人願意嫁給一個一貧如洗的啞巴。
啞巴三叔說不出來話,隻會“咦吧啊吧”的簡單音節,配合一些簡單的手勢,讓人勉強估摸得到他想表達的大概意思。他也聽不懂別人說話,別人指背篼,比劃一下包穀的樣子,他就知道是希望他幫忙掰苞穀,指指鏵口指指地,他就知道是希望他幫忙犁土。他樂意的時候他會笑著摸摸肚子,意思是沒吃飽飯,吃點東西才幫你幹活。他不樂意的時候他也笑,一邊搖著頭一邊“咦吧啊吧”比劃,我的豬有這麽大了,我要回家弄豬草喂豬。
啞巴三叔也會想女人,路過哪家小媳婦身邊,他伸手猛的往那小媳婦胯下捏一把,在小媳婦的大聲咒罵中,”咦吧啊吧“大笑著跑開,回頭擠眉弄眼。別人看到了就哈哈大笑罵他幾聲,也沒人跟他計較。看到我們這幫孩子,他會左手捏個圈,右手手指伸進去來回比劃,一臉猥瑣笑嘻嘻的”咦吧啊吧“大叫。
後來我上了初中以後,我爹出了遠門打工,我都是在鎮上學校待到期末,放暑假或是寒假才會回家。那時候的馬鬃嶺剛剛修通了公路,但公路上坑坑窪窪全是泥坑,所以並沒有車會上去。所以我們回家都是在學校附近租摩托車,把我們送到嶺腳,然後我們自己慢慢爬上嶺去。我哥跑得快些,所以陪著我穿過了嶺腳的樹林就往前頭去了,我一個人在後麵慢慢往家爬。
回去的時候都會路過啞巴三叔家,我會進屋看看,然後在水缸裏舀水喝個痛快。啞巴三叔在家的話,他會背著我送我回家,一路上”咦吧啊吧“說個不停。因為雙手護著我,沒辦法比劃,我聽不懂他說些什麽,我假裝能聽懂。
有時候,啞巴三叔”咦吧啊吧“說著說著會哭泣,眼淚大滴大滴往下砸落。我不懂得他的憂傷,也不懂得他為什麽哭泣,我假裝聽得懂。我拍拍他的肩頭,輕聲安慰他,他會回過頭來,滿臉淚水咧著嘴笑。
我初中快畢業的那一年,剛放寒假沒多久的時候,啞巴三叔的爹病倒了。去看望他的人回來說,可能熬不過多久了,一直在念叨:
”我死了老三咋辦啊,我閉不上眼睛啊。“
天空一直陰雨綿綿,我沒能下去看望老人,幾天以後老人還是走了,帶著憂傷,帶著眷念,帶著不舍不甘。
我踩著泥濘一步一滑跌著,去了他家,封袱子(燒給死人的紙錢),寫袱子,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山裏的夜晚淒冷異常,很多離家遠的親戚並沒有回家,主家也安排不下那麽多人的歇宿,於是在院壩裏燒了幾爐大火,卻是烤暖了前麵,後麵冰冷,烤暖了後背,前麵凍得發抖。
啞巴三叔過來拉了拉我,帶我進了屋,指著一個房間,帶著我過去。我看了看,床上沒有一個人睡。啞巴三叔比劃一下大拇指,朝棺材揚了揚嘴,拍了拍我胸口,看著我,眼裏帶著濃鬱的憂傷。我知道他是說這是他爹的房間,別人都不敢睡,問我怕不怕。
我搖了搖頭,和衣在床上躺了下來,啞巴三叔咧著嘴笑了,靠著我也躺了下來,一整夜摟著我的脖子。
過完年我去了學校後沒多久,就聽說啞巴三叔的母親也死去了。啞巴三叔成了孤兒了,雖然他跟著他大哥生活,但終究還是成了孤零零的人。
中考完過後,我回去的時候,路過他家,進去討水喝。啞巴三叔正在灶前燒火做飯,看到我進屋,”咦吧啊吧“叫著咧著嘴笑,兩步跨了過來,拎著我把我放到凳子上,舀來水讓我喝。嘴裏一直不停的訴說著什麽,我假裝聽得懂,一臉嚴肅。
我想他一定是在說他母親死去了,他成了孤獨的人了,沒有人指著他做事了,我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