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蔡家坡崖頂的那棵鬆 3
二舅婆是個樂觀的女人,即使經曆了許多,也並沒有縈縈紆懷,她很會調節自己,知道怎麽能讓自己盡快的走出來。二舅婆矮矮小小的,但是身體特別硬健,八十多歲的二舅婆經常獨自出去到處走走。二舅公去世以後,二舅婆就很少回家,喜歡在外麵玩,結交很多的朋友,也經常獨自回縣城,然後去看看幾個女兒。
二舅婆是個虔誠的基督教信仰者,她說一個人有了信的東西,才有了寄托,不至於漫無方向,她喜歡跟每個人去宣揚他的信仰。有信仰的人內心是充實的,無論遇到什麽事情,心裏有了寄托的人能找到地方發泄內心的苦惱,不至於鬱結在內心裏。
每年二舅婆都會回來,在我家呆上一段時間,然後回馬鬃嶺去走走看看,也去幾個女兒家裏看看。二舅婆不愛坐車,喜歡走路,有的時候買幾個饅頭放在包裏,她可以走一整天,到下一個地方。按她的話說:“走路也是一種修行,可以磨練一個人的懶惰,坐車的人是懶惰的,隻要沒有特別著急的事,我就寧願走路。”
二舅婆的精神特別好,喜歡跟我們說過去的事,有時候興致高了,她會一直滔滔不絕的說很多話題,一點都不像八十歲的老人,甚至很多年輕人都沒有她的精神好。她跟我們說她的所有的經曆,說解放前的生活,說民風民俗,說小時候讀新學,跟著其他學生鬧反動。二舅婆不像一般的農村婦女納言,她能清楚的表達自己想要表述的意思,她思想清晰而有條理,能讓我們聽得津津有味。
每一個年代都有這個年代獨有的新鮮事物,上一個年代的事物不一定能夠讓這一代的人接受,這一個年代的事物也不一定能夠讓上一個年代的人喜歡。真正能夠平和的接受每一個年代的新鮮事物而且消化的人,屬於生活的智者,二舅婆屬於這一類人,她不糾結於生活的苦惱,樂觀的天性使她能理智的麵對所經曆的困境,並努力去改變。而她的努力有所成就的時候,她早就已經走出了所謂的困境了,別人為了生活的小事困擾的時候,她一生都在快樂著,這就是她自己的哲理。
我們在跟二舅婆的交流中學到很多的東西,她所教我們的是一個老人一生所有的智慧所得出來的結論。她喜歡跟我們傳教,說她所信仰的基督,我們屬於沒有信仰的人,雖然我並不信她所信的教,但我能聽她談論她所信仰的所謂的神。
二舅婆很隨性,不會為了小事去為難,她是個念舊的人,也是個灑脫的人,我不知道這截然不同的兩種極端是怎麽共存在一個人身上的,但確是如此。二舅婆的念舊應該是每個老人對過去的懷念,而她的灑脫則是她本身的天性。
我公在世的最後的幾個月裏,我哥把他接到縣城的家裏服侍,二舅婆來了,也在家裏住了一個月,兩個老人偶爾會說說話,說他們年輕時候的過往。一路說一路笑,一路唏噓,歲月在他們身上已經徹底沉澱,所有的事情對他們來說都已經是過眼煙雲,浮華已盡,留下的隻有對往事的回憶。而且難得有一個一起負重前行的同路人,能在時間長河裏再遇共聚,他們感慨的唏噓的隻不過是內心深處的孤獨。
二舅婆臨走的時候,坐在我公麵前,凝視著我公:
“老表,這一走不曉得什麽時候才回來了,不曉得還見得到見不到嘞,你要好好的啊,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安心將息身體。”
“都老逑嘞,每回見到都當最後一麵嘞,你安心去,見得到見不到都看老天爺安排嘞。老天也不等見嘞,也拿他沒辦法了嘛。”我分明看到我公眼睛裏的濕潤,他們同時代的人都漸行漸遠漸凋零,已經再沒有多少這樣的分別了。
二舅婆沒有等到再見我公一麵,過完年我公就走了,本來不打算告訴二舅婆的,擔心她年紀大了,承受不住這樣的噩耗,最後還是決定得讓她知道。我母親打電話給她告訴她的時候,她沉默了好久,母親以為她掛電話了,準備掛電話的時候,她弱弱的歎息一聲:
“還是走在我前頭了啊,我該晚些回來的,這回送不到他了。”
她詳細的問了準備喪事的細節,什麽時間下葬,哪些家人回來了,請了哪些道士先生,做幾天道場,甚至問了壽衣誰穿。她沒有哭泣,情緒也沒有太大的波動,隻是比平時說話更急切,話更多,她終究還是不舍的。
問完了所有的細節,她又沉默了好久,才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掛了吧,我曉得了,你們受累,都將息好自己。”然後掛斷了電話。
兩個月以後,二舅婆又回來了,在我家歇了一夜,就起身回了馬鬃嶺。這一次她回去以後,花了十幾天的時間,去了所有的親戚故舊的墳前都看了看,然後才回了縣城,待了兩天就又回省城去了。二舅婆這次回來很沉默,沒有跟我們談過去,沒有跟我們談信仰,隻是反反複複的念叨:。
“人都是脆弱的,老嘞,不行嘍,好多人都記不得了。死一個就少一個嘞,還有哪個記得你哦。親戚裏麵的老東西全都死幹淨逑嘞,現在就剩得我一個嘞。”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根,無論走得再遠,都忘不了自己發芽的地方,終究會懷念,會牽掛,二舅婆漸漸的年紀大了,她懷念的依舊是故土。國人都有落葉歸根的說法,老人離家遠了,最渴望的,還是回到自己最初生活的地方。哪怕她有自己的信仰,哪怕她虔誠的祈禱神賜給她力量,精神裏根深蒂固的,神也無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