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春風吹又生『舊時』
大明注意力此刻全都集中在腳下崎嶇的山路上,這一段是這片山最後的屏障,也是他們最後的硬骨頭,出去以後,就能通往一馬平川的柏油路。
他換擋,踩油,收離合,扶一把方向盤,根本沒閑暇回答顧清的問話。一時半刻的沉默,孫堯也沉默,顧清見旁邊的男人一臉看戲的冷靜,氣勢更甚,兩個人鬥著氣,誰都不願意先開口敗下陣去,車廂裏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高旋氣壓。
就在這時,一直沒有存在感,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來的觀音忽然適時的開口:“姐,你是不是傷口疼了?後座下麵有水,隊長把你的消炎藥也放在裏麵了。疼了你就吃點止痛片。繞過這片山,就到了。”
顧清正沒地方發作,忽然聽到前排一直沒有存在感的大男孩叫她,自己就她一個女的,“姐”,不可能是叫別人。她抬眼,就對上他黑黝黝的眸子,亮閃閃的,像一顆煤球一樣,鑲嵌在他飽滿黝黑的臉上,他的臉她這才看的仔細,圓溜溜的,圓圓的臉盤,圓圓的眼,圓圓的額頭,圓圓的鼻頭,連下巴也看不見。
她記得他們叫他觀音,真是人如其名的富態有福之像,隻不過他的飽滿圓潤,讓他顯得稚氣未脫,就是一個大孩子,與人平添了幾分親近之情。
他和顧清對視幾秒,笑一笑,然後回轉身錯開目光。顧清被他圓圓的一笑撫了一下,像是貓被順著摸了毛,她內心的毛躁一瞬間退卻不少。
然後是他圓潤的聲音,像清澈的小溪水流過她灼燒跳突的傷口,“是不是傷口痛了?車座底下有水,堯哥把你的藥都放在裏麵了……吃一了止痛片,繞過這片山,就到了。”他的話,恍然間真的有些讓她止痛了。
顧清剛剛還一股子不爽,這會兒已經沒有了,她的煩躁被安撫,麵色卻並不改,說出口的話,也不露聲色,依舊是硬硬的:“什麽姐?我怎麽不知道我家裏還有這麽遠的親戚!況且,我很顯老嗎?指不定誰把誰叫姐?”
她故意把話說的尖銳,好像這樣才能撐得起她剛剛被冷落的一時三刻。觀音在前排沒回話,抿著嘴笑了一下。他聽得出,她語氣裏雖然滿滿的挑釁味道,但說出口不再是剛剛那麽直戳戳的嗆人,仿佛就要和人開戰。
他聽懂了他話裏的意思,也用自己的方式來回應觀音的關切,雖然夾槍帶棒,但並沒有一絲惡意。
大明這會兒也已經走過了那片危險地帶,注意力回複到車廂裏,後視鏡裏孫堯依舊鐵青著臉,不致一詞。
見觀音這時候開口,心想,這小子,真真是大家口中的“人精”,遂也加入到其中,道:“對,美女,你先喝口水,夠不著讓隊長拿給你,馬上就到。”
顧清從鼻子裏笑出一聲,這三人,真的是上陣親兄弟……然後是肩膀的痛再次襲來,她沒忍住,輕呼一聲,小臉都皺成了一團。
她斜著眼,看旁邊的孫堯一副借了錢沒給他還的臭臉,下意識的瞪出一眼:“不能就地解決?憋壞了誰負責?”
大明哈哈一笑,從後視鏡裏看著孫堯:“美女當然要帥哥負責。”他的話說的意有所指,眼神暗示她,孫堯才是老大,他說了就算,要他負責。
四兩撥千斤,一筆帶過,卻又很明確的表明這裏不能停,顧清又不能真的撒潑讓他把車停下來,況且,她本來就是在作妖。
旁邊的男人從剛剛起,就一直隱藏存在感,好像他們說的做的,都跟他沒關係,真的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顧清第一次被這三個男人吃癟。
“夠不著!”顧清沒好氣的說話,也不看別人,挺著腰用腳尖在座位底下胡亂拱來拱去,一下一下,就是找不著水放在那個位置。
隻不過,她的腳再也不越雷池半步,最遠停在離旁邊的人幾寸的地方就收回去,往回拱。來來回回幾回,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沒找著。
孫堯終於看不下去,接著她收回腳的間隙,低頭,彎腰,從座位底下拉出一個小箱子,打開,拿出一瓶水遞上來。
顧清內心一瞬間就開了花,臉上卻依舊八風不動,可是愉悅的心情,就算你捂住嘴巴,也會從眼睛裏跑出來。孫堯一眼就秒懂,她又開始得意了。
“打不開,疼。”顧清看一眼自己受傷的肩膀,對著遞上來的水瓶道,臉上是密不透風的無害,說出口的話卻是帶著一絲半縷,若有若無的示弱。
孫堯呼一口氣,吸著臉頰,又將遞出去的水,拿回來擰開遞回去。
顧清用左手接過,同時見風使舵:“止痛片和消炎藥一起吧。”孫堯在心裏哼笑一聲,真是給杆子就可以順著爬。他倒忽然覺得不介意了,看你作到什麽程度。
再低頭,彎腰,片刻後,兩顆白色的藥片躺在他的手心,他正抬手要遞上去,顧清忽然也低頭,彎腰,下一秒,她的唇貼在他的手心裏停留,孫堯覺得有一隻貓在他手心偷食。
唇齒微闔,舍尖靈巧的在他手心撩過,濕潤的溫暖,一股電流直衝他的腦門兒……孫堯一瞬間覺得臉都發燒了。
他眼睛都快黑成碳,這女人,真的防不勝防……顧清恍若未聞,一臉無辜的仰頭,甘洌的泉水衝刷著她的咽喉,咕咚咕咚,她美麗雪一樣的脖子一上一下的聳動,像一隻靈巧的小鹿,孫堯的眼睛靜止了兩秒,有欲望悄無聲息的在身體的各個角落蔓延……
終於,顧清停止了,她的高昂的頭顱俯下來,側臉的瞬間,嫣然一笑,好似專門為孫堯準備似的,這一刻,花開滿了山穀,可是孫堯看的真真切切,那笑容裏,滿滿的都是挑釁!
這女人……他忽然覺得腦仁兒疼疼。
這一切發生不過幾秒,可孫堯的心卻平靜不下來了,他甚至似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節奏強勁帶著紊亂的呼吸。
雙手下意識就要擰開瓶蓋,才想起這水是那女人喝過的……心頭莫名一陣惱火,抬手將水丟進顧清前座後背的置物袋,把臉扭向窗外。
顧清並不見好就收,隻是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不理旁邊的男人,聲音很大的跟前排的男人要煙抽。
當觀音把煙遞給顧清的時候,大明已經拉了手刹,到了,一個簡易的服務區,裏麵有零星的幾輛摩托和小汽車、皮卡,還有一輛車前圍著兩個人,似乎很著急的樣子在修車。
顧清瞥一眼窗外,視線就被另一邊的世界吸引,一條三岔路口的交匯處延伸出一片空曠的草原,盡頭是綿遠的山穀通向的群山,三條支脈此起彼伏,做了天然的背景,山腳下是滿地盛開的花甸。
顧清抬頭,天青色的視線裏一群雪白的大雁振翅飛翔,她忽然就想到了那句詩,“三山半落青天外”。隻是麵前的一大片“白鷺洲”並沒有水的侵擾,反而是瘋長的野草野花,生命一樣旺盛的狂熱勢態。
此時春回大地,樹木成林,山花綻現,綠野一片生機盎然,“果然是風景好”,顧清忍不住對觀音和大明道。
大明難得聽到顧清的讚揚,揚起了眉梢,看見孫堯依舊立在車子邊沒有上前來的架勢,指著不遠處的一幢小木房子對顧清道:“去吧,七分鍾不回來,我們就不管你了。”
顧清聽的出來的大明的玩笑話,斜他們一眼,眼角也帶上一抹笑笑:“為什麽不是八分鍾。”然後轉身,頭也不回的朝著那棟小木屋而去,留下兩個男人在風裏笑。
觀音回頭看一下麵無表情的孫堯,他的頭發被風吹的撲棱撲棱著起伏,觀音看了好久一會兒,回過頭對著大明:“嘖嘖,這一回怕是有人要載了。”後者也回頭看一眼,然後咧著嘴笑。
風似乎更凜冽了,巡著三個方向而來,向交匯的山穀裏湧灌,三麵的山峰擋了它們的去路,無路可走,铩羽而歸的倒灌出穀口,聲勢浩大。
滿地起伏的野花野草被推搡著搖擺起舞,你來我往,像一個個被抽走靈魂的孤魂野鬼,浪蕩在天地之間,無邊無際的同類,一起擁著風淪落。
孫堯看著那女人的背影,漸行漸遠,最後隱匿在原木色小木屋後邊,風在他背後推著他,仿佛把他的心都快要推出去了。
剛剛那女人的一點一滴似乎還在周身蔓延,那股子沒頭沒尾的燥熱,仿佛已經沿著他的七經八脈遊走到身體的各個角落,找不到發泄的出口,渾身不自在。
孫堯站在原地,用力捋一把額頭招搖的碎發,額頭瞬間被風刮的涼颼颼的,他轉身迎著風,清涼的空氣霎時湧入他的肺腑,受用又刺激,腦仁兒似乎也清醒了些。
忽然,他的後背被人猛拍一下,他回過頭,那人卻順著他移動的軌跡變換位置。他幹脆轉過身,風瞬間又被擋在了身後。
“孫堯!真的是你啊!真是太巧了,這個世界還是那麽小,我們在這裏都能遇著……”。
孫堯看著麵前笑的有些掩飾不住的激動的女人,腦海裏麵將瀏覽的信息和存儲數據快速檢索一番,這個人絕不是泛泛之交,可是是誰,他又不能脫口而出對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