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半入山風半入雲『驛站』
顧清冷眼看著後車門,那女的始終沒下來,男人們挨個排在汽車的尾巴上,全力以赴,車燈投射的地方,觀音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無邊無際的冷空氣湧灌進她的五髒六腑,顧清忽然覺得一上午的沉鬱之氣一掃而空,頭腦空明了不少,這片刻的活動筋骨,感覺周身也舒泰了很多。
她望著鋪天蓋地的雪花飛舞,黑沉沉的天幕是背景,車燈照耀下,漫天的小精靈翩然起舞,落在她的身上,臉上,睫毛上,撲閃撲閃的,亮晶晶,明晃晃,沁涼涼。
她閉上眼睛用力呼吸一口,再睜開眼,覺得這暴風雪似乎也沒那麽糟糕了,甚至可以說很可愛。
衝鋒衣隔絕嚴寒,柔軟的絨毛覆蓋在她的身體上,一點也不覺得冷。
燈光下,密密層層的小精靈,繼續跟她打著招呼,她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致!
車子在她身後怒號,男人們與它擰成一股勁兒,“一二……”,油管冒出濃濃的黑煙,她忽然生出一股強烈的力氣,
兩步上前去,貼著孫堯的方向,一隻手覆上汽車的後尾蓋,用盡全力,
車身抖擻幾下,下一秒,掌心的力氣被卸去了大半,車子向前開出去了。
慣性作用下,顧清身體還在向前傾斜,為了保持平衡,她不得不快速向前兩步,一隻腳穿進雜草,就要踏空,然後跌進泥土裏。
後脖頸猛然間一股大力,她被抓著衣領提了回去,有驚無險。
是孫堯抓住了她……兩人的目光在風雪裏對接,耳邊傳來觀音和陸呈祥的聲音,“小心!”
陸呈祥哈哈一笑,對觀音表了謝意,兩人在風中對話,顧清沒聽進耳朵裏去。
陸呈祥車技不差,幾人站在路邊幫他指揮,一把完成,大家臉上都露出了輕鬆的笑。
車子再次前後排開,這一次,換了位置,首先是觀音跑去陸呈祥車上,剛剛兩人說了幾句,竟然聊的很投機,陸呈祥就邀請他同坐,觀音爽快答應。
前車換孫堯開,借陸呈祥過車的空檔,大明下來抽了一支煙,他從昨天開到現在,不可能的是不疲憊的。
等他抽完煙回去,正碰上顧清從另一側走過來,看到他,用眼神飛一下車尾:“後麵去。”
大明了然,會心一笑的折身,成人之美。
孫堯把車子開的很穩,速度適中,前排的視線一覽無餘,顧清靠在副駕位上,一動不動的看著前方的視界。
太美了,她要把這一切,一分一毫的用眼睛記錄下來,放入記憶深處。
大明在後座打盹,一臉疲憊的樣子,成遇始終縮在角落,沒有在說一句話,反正誰也懶得理會。
一路上,沉默又安靜,顧清感覺這個下午,靜謐又美好,她盯著窗前漫無邊際的風雪,內心裏卻是歡喜,仿佛這世界上,隻剩下兩個人。
不知道走了多久,車子忽然一打方向,拐進了另一個方向,視線變得寬闊了,然後出現在顧清眼裏的是一棟與其說古樸,不如說老舊的陳年建築——幹欄式吊腳樓,隻不過做工並不精致,並且有明顯的翻修痕跡,融合了少數民族民居風格和漢族傳統建築特色的閣樓。
大明自帶生物鍾似的,車停他也醒了,先一步表示讚歎:“到了!”欸……他在後排伸一下懶腰,呻喚聲拉的很長。
顧清打量著周遭的環境,整個視線裏依舊是黑沉沉的,兩戶有些破落的人家依著這棟老舊閣樓而建,這樣的天氣,看不到有人的跡象,也沒有一絲燈光,沒來由的讓人心生警惕。
孫堯已經先一步下車,暴風雪中,他的背影依舊昂然挺拔,無數的霜花像他擁抱而去,
但最終隻有極少數,留在他如春日山巒一般的肩背上,免遭零落入塵土的宿命。
顧清坐了一天的車,全身的骨頭都感覺要散架了,她伸一伸腿腳,推開車門,扶著車窗跳入這一片混亂到極致美麗的浮華塵世中。
當雙腳踏到地麵,她才發現腳下的土地已經下凍了,硬邦邦,滑溜溜的。
不遠處有吾吾惘惘的樹木,隱匿在模模糊糊的天光裏,雖晦暗不明,但看得出葉片枝椏上,已經落了一層薄薄的霜雪,封凍的地平麵上,也隱隱約約一層白朦朦的顏色,遠遠望去,似乎天色都被耀亮了幾分。
顧清在原地活動一下筋骨,清涼透心,血脈加速流動,疲倦被退卻一二,邁開腳,跟上孫堯的背影,大明和觀音已經走在她前麵了。
身後陸呈祥也已經走進前車,現在車門邊,對成遇說些什麽,顧清無感,追逐前麵三個男人的腳步。
孫堯拍了好一會,閣樓的老舊大門依舊是毫無反應,
門廊上掛著兩個看不清顏色的燈籠,被風帶著向四麵八方搖擺,
孫堯三人在原地等候片刻,依舊沒有人應門,
遂回過身和大明,觀音說了幾句,然後從門廊的一頭,向旁邊的一所小屋走去。
等顧清走上前去,孫堯已經在門廊盡頭一閃身,不見了。
大明和觀音像兩尊門神一樣,立在門口,大明抱著胳膊打嗬欠,觀音見顧清,招手示意她過去,站在門廊裏的避風口。
顧清這才看清,這個口上方還掛著一塊匾額,借著雪光,大約可以辨認出石南驛三個字,
雖然是木樓建築,但寬大的木門門框邊緣,還能看見走的電路明線,暗黃色的膠皮線套,最普通尋常的那種,
沿著高大的木門門框向上,從匾額下方木板的縫隙裏伸進屋內,是通電的,但是整棟閣樓看不到一星半點光。
顧清的目光沿著門樓繼續往上,就聽到陸呈祥和成遇的聲音近了,
她依舊沒興趣聽他們在說些什麽,隻不過陸呈祥那一股子討好的意味,顯而易見,那女的又不自在了。
這時,一直站在原地的兩尊“門神”,忽的轉過身了,顧清迎著他們看過去,
透過門縫,似乎有閃爍的光亮,這讓大家的心頭一喜。
緊接著,老舊的木板門傳來一陣拔動栓銷的聲響,咿咿呀呀的,聽上去有些扭曲,但這絲毫不影響大家期待的眼神。
顧清聽著大概有三段聲響,各不一樣。然後阻隔他們已久的大木門,再次發出吱~呀~的一長串音符,門開了,孫堯站在他們麵前。
他的身後,還站著一個人,舉著一個油燈,門開後風雪夾裹湧入,一瞬間那如豆的燈火快速跳躍,扭來扭去著就要熄滅。
舉燈的人捂住燈芯,慢悠悠的背過身去,光線更加黯淡了,觀音和大明已經一腳跨進門檻,並招呼後麵三人進來。
大門被重新闔上,黑暗和風雪都被阻隔在外,除了孫堯三人以外,其餘三人都是似有似無的打量著周圍。
顧清這才看見,剛剛站在孫堯身後的是一位老婆婆,身材不高不胖,頭上被一塊黑黃主色相間的頭巾繞包著垂在腦後,胸前掛著一大串沉甸甸的銀飾,下身圍著某個少數民族風情的裙擺,黑色和花紋鑲邊的,很繁瑣,顧清認不出是哪個民族。
老奶奶看上去表情有些木納,又很善良。油燈還在她手裏舉著,隻不過此刻的火苗乖巧了不少,油黃的燈光打在老奶奶臉上,看上去很慈祥,像一幅古老的油畫。
見眾人進了門,她將油燈遞到孫堯手上,又用聽不懂的方言嘰咕嘰咕和孫堯說了一大堆什麽,
觀音和大明也湊上去聽,然後是大明,用同樣嘰咕嘰咕的語言和老婆婆回答著,
顧清聽不懂,也對這如天書一樣的方言不感冒,遂又將目光投到這將為他們遮風擋雪的閣樓之內,今晚怕是要在這裏歇下了。
成遇已經在一旁的大方桌前坐下來了,陸呈祥正半蹲在她身前低聲說些什麽,女人一臉沉寂,對陸呈祥愛搭不理的。
顧清在心裏輕哼一下,目光越過他們和大方桌,看像更深處。
這是一件開放式的正屋,分為兩個區域,一邊沿著牆壁是一圈木質樓梯,雖然都是木頭做的,但看得出,工匠們在施工時都很用心,木料看上去,雖然有些年月了,但絲毫沒有腐朽的痕跡,每一根木條木板,都很厚實耐用,打造的工藝雖然粗放,但細節方麵十分精細,排列有序,木板與木板之間的縫隙幾乎不見。
樓梯上端的盡頭黑漆漆的,看不清有什麽,樓梯口旁邊,正是陸呈祥兩人所在的地方,中間空出來的位置,放了一張厚重的方木桌子,剛好利用了這一塊地方,既可以吃飯也可以他用,
另一邊,靠著牆角有一個大灶台,不常用的樣子,用一層灰白色的塑膠紙罩著,大概是為了防止塵灰。
灶台的旁邊堆放著幾捆劈好的柴火,緊挨著的地上,堆放著一些土豆,地瓜什麽的,光線太暗,顧清分不出來。
最外麵靠著大木門的地方,用土磚在牆角壘起一圈,是一個火龍,裏麵還有之前燒過的灰燼。
火龍的一側放著一大一小的兩個罐子,不知道做什麽用處。
頂端還吊著一圈木架搭的支架,從樓頂的門板上掉下來,上麵還掛著些什麽,隻是黑糊糊的,分辨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