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半入山風半入雲『雪停了』
顧清下去堂屋,其餘四個人正圍著火龍聊天,氣氛不熱,她也無心多說。
觀音捧來半碗藥湯,跟孫堯之前給她喝的一樣。她乖乖喝完,然後返回房間,嘴裏還泛著苦澀的味道,勉強吞了幾口冰涼的礦泉水,這幾天她夠累了,準備休息的時候,成遇來了。
她沒工夫搭理人,兩人沒搭話,另一邊床上還在窸窸窣窣,她轉個身,不多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的異常踏實,她甚至還做了一個無邊無涯的夢。直到天光晃了眼睛,顧清才從睡夢裏來到一片迷蒙世界,屋子裏隻剩她一個人。
“雪停了!”,她聽到有人在說話。
然後世界靜止如初,沒有風,也沒有暴雪,屋裏亮堂堂的,是雪光和陽光揉合在一起的刺目的灼烈。
顧清抬起手擋在眼前,深深的呼出一口濁氣,天放晴了。
無邊無際的雪白,沒有一絲雜質,天地像一朵橫亙在天地之間的巨大的棉花糖,白的讓人暈眩。
她站在二樓頂端的曬台上,有一種站在世界盡頭的逼仄感,搖搖欲墜的微微眩暈,隻有她的心跳聲在陪伴,這個清晨,好安靜啊!
有好一會兒,樓下的木門發出咯吱咯吱的拔動門閂聲,然後一聲悠長的號角,緊接著,幾個男人魚貫而出,沒有觀音。
她看著他們,沒有出聲,也沒有人發現她,有放空的間隙,正怔愣間,身後傳來一道聲音:“你在這裏啊!”
顧清無意識的被嚇一跳:“你走路都沒有一點聲音……”
觀音:“是你太出神。”她笑嘻嘻的,看上去心情很好。
顧清的起床氣消失殆盡,轉身立在圍欄邊,雪光和陽光從她背後覆蓋過來,她整個人都金燦燦的,暖萌萌的。
觀音:“姐,那邊你可不要靠,小心年久失修,不結實。”
顧清本來也留了距離,對他笑一笑:“怎麽?你也是剛起。”
觀音撓撓頭:“我們起床有一會兒了。”
顧清:“幹嘛?”
觀音:“對長讓我來跟你說一聲,我們出去檢修電路了,順便去給阿嬤砍點柴火。”
顧清側著臉,找那個男人的身影,他們正在門前的雪地裏整理東西。她猜測他還有沒有再為昨晚的事致氣。
觀音:“早飯給你熱在鍋裏了,你好好休息,下午我們要趕路。”
顧清:“你們都去?”
觀音:“成遇和你一起在驛站裏。”
顧清冷哼一聲,不提到這個名字還好,她對她沒有任何感覺,隻是昨晚,明明來了她的房間,半夜不知道那根筋不對,幾次往返於隔壁,顧清幾個睡夢,再剛剛有實際進展的時候,被她打斷。
她幹脆在她又一次出去時,插了門,然後,世界才太平。
觀音:“隊長說,你不要亂跑,小心迷路。”
顧清撇他一眼:“不亂跑。”心裏卻是,他為什麽不自己來說。
觀音這才開開心心的離去,她又在空曠的曬台上待了一會兒,想抽煙,卻沒有。
良久,她折回房間,將孫堯的衝鋒衣穿上,下樓,成遇不在。
空氣裏有淡淡的食物香氣,火膛裏還有朦朧的光。
顧清揭開鍋蓋,有兩碗米粥,和兩個蒸好的地瓜,她拿起其中一份,坐在柴堆上,將碗放在地上,吃早餐。
屋子裏安靜的隻有她自己的聲音,她慢悠悠的吃完,然後起身坐在門口的墩上曬太陽。
潔白的雪地上一串均勻的腳印,顧清像是得到了指引,她拉起衝鋒衣的衣領,戴上帽子,沿著他們的腳印像是一直要走到世界盡頭。
世界都幹淨極了,顧清踩在瑩白的碎玉上,心裏有莫名的喜悅,這喜悅說不清緣由,來雲城時內心的陰霾一掃而空,此刻,她的心裏有片刻靜謐,歡愉。
石南村不大,約摸走出十分鍾,小村的輪廓就可以全部投影在視線裏。
顧清回望,歇息片刻,眼睛需要被適應,古樸的驛站和旁邊幾座低矮的房屋交相輝映,依依的虛煙掛幾縷在房屋上頭,若隱若現。
一排筆直的電線杆從視線處往自己的身後延伸,一直到視界盡頭的山巒,此刻都已白了頭。
遠處的山巒連綿起伏,都被這氣勢磅礴的暴風雪征服,乖乖的俯首沉默。
她呼吸著清涼的空氣,心裏肺裏都是滿滿的安靜,這一刻,天地間隻有她自己。
有一絲風從太陽上刮過來,她閉上眼睛,揚起臉對著太陽,然後聽到不遠處的山腳下,傳來觀音的呼喚聲:“顧清姐……哎,我們在這兒呢。”
她迎著聲援招一招手,距離太遠,她看到雪地裏四隻移動的黑點。
很快,對麵的一個小黑點,也給她回應了一個招手的姿勢。
她沿著與電線杆平行的腳印繼續前行,等她靠近,男人們正在山腳下撿拾木柴。
大家都和她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除了孫堯,始終一言不發的忙著手中的柴。
他還在跟我置氣,顧清在心裏做出了判斷。
但這個判斷並不讓她心情打折扣,反而是更多的激越,越在意,越生氣,越容易……
她在心裏輕巧的笑一下,借著觀音和她說話,不動聲色的靠近他們。
那男人依舊視她如無物,顧清在心裏冷哼一聲,故意問陸呈祥要一隻煙點著,捏在手裏淡淡睨著那個忙碌的身影。
這是一片植物混亂生長的樹林,雪跡未消,一眼望去影影綽綽的,陽光從樹梢中間穿透下來,一片片晃眼的潔白交織著黑瑩瑩的壯實粗木,顧清想起小學課本上的雪原插圖,就是這種味道。大家忙碌穿梭在其間,別有一番情趣。
她坐在一棵歪斜生長的鬆木上,目光在孫堯身上來回蕩。
“你一定知道,我的眼神落向你,也一定知道我時時刻刻都在看你。”顧清叼著煙,兀自好整以暇,像一個狩獵的鷹,等待著獵物。
大概是感覺到被長久的注視,孫堯將手頭最後的結束掉,他站在原地轉身,一棵雪鬆張開枝椏在他的頭頂,天光雲影斂眉,孫堯的側臉如華,目光卻依然是對顧清視而不見。
這讓她內心升起一股倔脾氣,把煙叼在嘴裏,伸手在屁股底下的樹身上捏出一個硬硬的球,用力丟了過去。
不偏不倚,剛好打在他的胸口,雪花撲棱之間炸裂,他再也躲避不過,迎上她的目光,四目相接,有複雜的眼光交換,須臾,顧清開口:“哎!你的衣服口袋,藏的東西挺多……。”
她的聲音在空曠的森林裏響起,帶著一絲希望和歡喜。他忽然想起她惡作劇時的眼神,故意的狡黠,像一隻貓。
孫堯沒來由的底氣退讓,才想起來給她衣服時,忘了拿走兜裏的東西,歎息一下,想否認些什麽,又覺越描越黑,他仰著頭故呼吸一下開口:“那不是給你的。”
顧清:“哦?”她的眼睛裏有一閃而逝的淡笑,像是說,你隨便怎麽說。
孫堯:“……。”
顧清:“我相信了,因為尺寸不對。”
孫堯再次詞窮,這樣的大清早,被這女人戲弄,尺寸不對,她一語雙關。
他想起她昨晚故意的時候……孫堯記起這件衣服,上次穿時……原來因都是有跡可循。
半個多月前,孫堯、觀音和小六在執行任務時救過一個被匪徒挾持的女學生,雙方在相持時,女學生徒手握住刺向她的匕首,為他們爭取了救援機會。
最終,匪徒被製服,女學生的手卻受傷嚴重,橈動脈被匕首割破,流血不止。
當時條件特殊,距離醫院較遠,給她急救時找不到合適的東西,小六靈機一動,把從匪徒哪裏搜到的安全套拿出來,當作止血帶用,沒用完的,不知道怎麽就到了孫堯口袋……
孫堯忽然覺得氣短,他掏出一支煙夾在手裏,他沒有必要解釋那麽詳細,這空檔,已經消化了這件事的梗概。
孫堯:“我沒有故意。”
他的聲音徐徐,聽上去,有和解的意思,她聽懂了,於是,他們就都懂了。
顧清把煙拿下來,按滅在積雪裏,那架勢,不緊不慢的,有點狠:“路還長,這會兒都不好說呢。”
孫堯:“……。”
顧清:“太陽出來了。”她的臉隱匿在枝丫後,一半明麗,一般陰暗,眼神層出不窮,像是洞察一切,又故作神秘。
他忽然收起情緒,想起她之前那些個輕佻勁兒,瞬息間,臉色暗沉,說話又帶回帶有警告的語氣,威懾力十足:“下不為例。”
顧清冷淡一笑,目光迎上他的,閃爍又筆直,但座無語。
就在這時候,因為信號不穩定而沉寂已久的電話,忽然有一聲利落的脆響,是孫堯的手機,他埋頭看一眼,依舊沒有信號,顧清看到他皺了皺眉,臉上有一閃而逝的緊繃,然後催促大家快速整理。
等大家都回到驛站裏,積雪已經開始消融了,顧清站在門口跺一跺腳上的泥水,照這個天氣,積雪消融,很快就可以出發了。
男人們將拾撿回來的柴火碼在房簷下,整整齊齊的,像一組積木。孫堯檢查了門口的保險盒,拉一下電閂,堂屋裏亮起一個在雪光和陽光比照下,辨識度不強的白織燈泡,光影交錯,驛站裏天光浮動,大家的身影,各自忙碌。
今晚,不知道是誰,會來到這裏,可以品味這來之不易的一星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