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父與子

  時間轉眼到了八月十六日。


  這是七夕,可惜沒什麽情人節的氣氛,外頭下了好大的暴雨,窗外望出去白茫茫的,遠方有悶雷聲滾來。


  芝芝不想沾一身雨水,放棄了出門,決定在家複習,在此之前,吃個早飯。她翻了翻冰箱,懶得煮麵蒸包子,最後選擇煮了兩個水潽蛋。


  這東西不一定要加酒釀,其他也可。她拉開調料抽屜的時候,意外地發現了角落裏的一袋凍米,立刻抓了把丟進去,隻是太久不吃家鄉食物,錯估了體積,膨脹了滿滿一鍋。


  “太久沒吃了,失策失策。”芝芝念叨著,再倒了半盒牛奶,攪一攪,蛋已有七分熟,關火出鍋。


  盛了一碗,還有一碗。


  “……”她猶豫三秒鍾,跑去陽台上吼了一嗓子,“家明哥。”


  莊家明恰好在陽台上洗衣服,聽見聲音探頭看過來:“幹什麽?”


  “你吃了嗎?”


  “沒。”


  “我煮多了,過來吃唄。”


  “你不去圖書館了?”


  芝芝指了指外麵:“雨太大,下午再去。”


  “我洗好衣服就過來。”


  芝芝朝隔壁的陽台望了眼,發現塑料盆裏堆了好幾件成年男性的衣服,遂問:“莊叔叔回家了?”


  莊家明點了點頭:“昨晚上回來的,一大早又走了。”


  “真忙啊。”芝芝歎息。


  莊家明的父親莊鳴暉同誌是建築師,工資不菲卻十分繁忙,加起班來動輒好幾個日夜,睡在設計院的宿舍不回家是常事。


  這麽一個大忙人,自然也沒空打理家務,攢了幾的衣物都丟在家裏,過去是莊母收拾,現在隻有莊家明了。


  芝芝看他接水準備浸洗,趕緊叫:“用洗衣機!”


  “壞了,一會兒找人來修。”


  “那就一會兒再洗啊,這麽大的雨你曬了也白曬,過來吃早飯吧。”


  莊家明很快過來了,解釋:“我想早點洗好晾幹,我爸晚上應該會回來拿衣服。”


  芝芝把碗推過去,奇怪地問:“沒換洗的了嗎?”


  他沉默了會兒,緩緩搖了搖頭。今早晨,他替父親整理衣櫃的時候,猜發現抽屜裏不是舊得發黃的汗衫、破了幾個洞的襪子,便是起滿了球的毛衣、鑽了絨的羽絨服,最新的一件衣服,竟然已經是前年買的了。


  數一數,整個夏,父親換洗的衣服隻有換下來的兩套和穿走的那一套。


  他知道抗癌的藥物十分昂貴,為了盡可能得延續母親的生命,家裏的積蓄多半都用在了上麵,衣食住行的費用十分有限。但卻沒有想過,父親竟然苛待自己至此。


  芝芝看他不吭聲,猜想約莫是傷心事,便道:“那你拿過來用我家的洗吧。”


  “好。”莊家明應下了。


  吃過早飯,他先給修理工打了電話,要他們今來修洗衣機,這才抱了一盆髒衣服過來清洗。


  芝芝發現他很細心地隻拿了外穿的衣物,且深淺色分開,對洗衣機的功能也很熟悉,完全是做家務的老手。

  果然沒媽的孩子會更懂事一點。


  “洗衣服有點吵,你去我家看書吧。”他問。


  芝芝:“沒事,一會兒的功夫,我正好和程婉意聊會兒。”


  莊家明驚訝:“你們的關係變得這麽好了嗎?”


  芝芝笑眯眯地不話。


  其實她也沒做什麽,隻是那程媽媽不經過女兒同意就跑去見她們,肯定引起了對方的不快。所以,她事後私聊了程婉意,先謝謝她幫他們借卷子,又誇她媽媽“漂亮有氣質”,女生有了麵子,自然不好繼續冷淡,於是上次錯話的事就徹底過去了。


  “她挺在意她媽媽過來的事,可能怕我們有不好的印象吧。”芝芝聳聳肩,隨意道,“其實完全不會啦,同一個世界,同一個爹媽,不難理解。”


  莊家明不由微微笑了笑。他覺得芝芝有一點很難得,她總能體諒到別人的難處,絕不會指著別人的傷疤“這不算什麽,有更慘的”,所以隻要她願意,很容易和人交上朋友。


  “那我回去洗衣服了,一會兒過來拿。”


  “哎,家明哥。”她趴在椅背上,笑嘻嘻地,“你給叔叔買幾件衣服唄,尺碼舊的衣服上就有啊。”


  莊家明有這個想法,但他從未替父母買過衣物,想到要去店裏詢問,就有不清道不明的難為情。他不知道怎麽開口,也不太懂如何挑選,父親的年紀該穿什麽款式、什麽顏色好呢?

  芝芝又道:“下雨不太好出門,網上買唄,搜一下男士夏裝就行了,顏色麽,要我,衣服藍白灰不會出錯,褲子灰黑最保險。”


  他遲疑了下,點點頭:“好。”


  網購不必直麵售貨員熱情的詢問和探究的目光,不止可以從容挑選外穿的衣物,也可以自然地購買貼身衣物。


  莊家明過去的貼身衣物都是由母親購置,自己從未去過商店。而母子之間也不會深入地交談這個問題,隻是含糊地問一句“大差不多嗎?”


  他都“差不多”,但其實有的大了,有的了。原以為母親不會知曉,可當娘的都對孩子上十二萬分心,穿的多的必然合身,很少穿的肯定不喜,久而久之也就不必再問了。


  可是,他的媽媽已經死了。


  今後吃什麽穿什麽,都要他自己打理。


  莊家明抬起了脖頸,盯了會兒斑駁的花板,等眼眶裏的淚意消退後,才慢慢瀏覽起五花八門的網頁。


  他第一次給人挑衣服,非常謹慎,隻挑父親常穿的款式,再每家對比價格,閱讀評價,反複斟酌後才下了單。


  兩日後的深夜。


  莊鳴暉拖著沉重的腳步下班回家,區裏靜謐一片,隻在走過一樓的某戶人家時,不經意地驚動了看門狗,傳出汪汪的叫聲。


  他放輕了聲音,慢慢挪上樓去,腦海中仍舊盤桓著母親的電話:“鳴暉啊,我知道你心裏放不下舒沅,媽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但是你工作這麽忙,總得有個人照顧你吧?家明才讀高一,學校裏的事情你能管到多少……”


  千頭萬緒湧上腦海,使得原本就因睡眠不足的腦袋更昏沉了。


  他晃了晃頭,加快了腳步。


  家裏漆黑一片,已經淩晨兩點多,孩子應該睡著了。他躡手躡腳地進屋,怕開燈吵到兒子,隻用手機的屏幕照明。


  提包丟在沙發上,他輕輕推開門,蹲到衣櫃邊上,托著抽屜的底部拉出來。幽幽的屏幕光下,一張紙條躍入了眼簾。


  是他兒子的字跡,端端正正:舊的收起來了,換新的吧。


  他拿起紙條,發現下麵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套睡衣,再抽開隔壁的那一格,又是三套搭配好的襯衣和長褲,中規中矩,沒有任何配飾,也有一張字條:網上買的,不貴。


  一股淚意直衝眼眶。


  莊鳴暉摘下了眼鏡,揪著襯衫的下擺擦了擦,滿腦子都是“阿沅,我們的兒子長大了”,而後又覺得心酸,想著“要不是沒了娘,哪裏需要孩子操心這些事”,驕傲與愧疚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交織在胸膛裏,悶得發慌。


  他在原地蹲了好一會兒,這才戴上眼鏡,心翼翼地捧起新的衣物,蹣跚著走向了浴室。


  隔壁屋裏,莊家明聽著嘩啦啦的水聲,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

  一中的分班考定在八月二十五日,過了七夕節後,時間越來越不夠用。


  芝芝恨不得有個時間轉換器,一能有6個鍾頭學習,又或者學個影分身術,十個自己能同時背課文。但想來想去,覺得都沒係統好用。


  她願意用重生的機會和十年的青春,交換一個不花錢就會死的係統,每月額度七位數的那種。


  可惜,沒有人和她交換_(:з」∠)_

  她隻能繼續玩命複習,每台燈開到十二點多才關。


  今夜也不例外。


  關母躡手躡腳地走到女兒的臥室外,悄悄推開了門,透過手指細的門縫往裏瞄了眼,正好看見芝芝坐在書桌前奮筆疾書的樣子。


  她的坐姿絕對算不上標準,翹著腿,扭著脊椎,斜著寫字,旁人看了都替她覺得難受。關母一會兒想叫她坐直了寫字,一會兒又覺得她頭低得太低,斟酌再三,又覺得幹脆叫她睡覺算了,話都想好了,“讀書靠積累,也不差這麽一會兒”。


  但猶豫來猶豫去,這句話也沒出口。


  最終,她隻是輕輕帶上了門,摸黑回到了自己屋裏。


  關父也沒睡,問她:“芝芝還在看書?”


  這話可不得了,一下子點燃了關母的怒火,她選擇性遺忘了自己過的話,責怪關父逼女兒太甚:“都怪你,沒事提分班考幹什麽?又不是高考,芝芝中考前都沒這麽拚命!”


  關父一臉蒙,下意識地反駁:“你也了啊,怎麽現在就怪我一個?”


  開玩笑,雖然他不記得自己的襪子放在哪裏,但女兒讀書的事記得清清楚楚,絕對沒錯!


  “就是你先提起來的。”關母言辭鑿鑿,並且不容反駁地批判了起來,“現在是這個的時候嗎?你看看把孩子逼成什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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