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鄉間論政
河南新鄭高老莊村。
一個由破廟改建而成的私塾里,朗朗的讀書聲不絕於耳。
其中一個老夫子一手拿著戒尺,一手捧著書,嘴裡念一句,學生跟著讀一句。
私塾里的學生很多毛筆都是自製的,用高粱桿,掏空一部分裡邊的瓤心,塞入動物比較柔軟的絨毛,用蠟油封嚴,便是一桿簡單的毛筆了。
每個學生面前都擺放著幾塊方磚,用毛筆蘸上清水,將先生教的字寫於上邊,寫滿一塊方磚后,再拿起另一塊方磚繼續寫。
等幾塊方磚全部寫完后,第一塊寫過的方磚上水跡已經完全消失,可以再次書寫利用起來,如此反覆。
私塾里條件雖然簡陋,學生們聽課練字卻是極其認真。
匆匆從家趕往京城的葉先高,路過此地,此時正聚精會神的聽著學生們讀書的聲音,眼中有一些迷醉,也有一些感慨和追憶。
「老大人今日又來看望老先生啊?」
一個年輕的後生從一旁經過,穿著短打棉衣,看到葉向高今日又在私塾旁邊駐立,熱情的打招呼。
葉向高回頭看去,見是本地的司財吏員高經國,笑著回了一句。
「老夫只是喜歡這郎朗的讀書聲,高財司這又要去往何處啊?」
高經國無奈的笑笑,說道。
「嗨,鄰村因為爭水又要打起來了。我得趕緊過去看看,可別鬧出人命官司來。」
葉向高看著高財司精神抖擻的樣子,好笑的問道。
「據老夫所知,這樣的事情好像歸於案牘吧,你一個財司怎麼這麼積極?」
高財司正待回答,此時卻看到老夫子教授完學生,從私塾里走了出來,老夫子說道。
「這小子聽說了朝廷頒發的吏員可轉官職的御令,整個人都好像變了一般。什麼活計都搶著干,就是為了將來本地縣令推舉評選的之時,能夠有他一個名額。」
聽到老夫子這麼說,高財司憨憨的笑笑。
「這不有了希望這日子才有奔頭嘛。哈哈,走啦。我得趕緊去兩個村裡走訪調節一下,您二位先聊。」
說著,哼著小曲快步向遠處走去。
葉向高望著高財司遠去的背影有些出神。
吏員轉官的政策,葉向高也當然了解,京城的幾位同僚不時與他有書信來往,言辭之間對此頗有微詞。
就連被他們公認的『智多星』汪文言好像對此也趨於贊成的態度。這讓在京的東林幾位高層,感到了隱隱的不安。
常常來信詢問葉向高的看法。
在南方時,這條政策對當地還沒有起到什麼顯著的變化,但是越往北走,便越感覺出了不同之處。
這些變化對於一路從福建老家趕往京城的葉向高來說,感觸尤為明顯。這些所見所聞,讓他心裡有了一絲為妙的變化。
「老夫子對於朝廷吏員轉官之策如何看?」
老夫子沒有正面回答,反而慢慢的看向了私塾里的學生們,說道。
「高財司也是老夫在這所私塾里教出來的學生。」
老夫子看著葉向高有些不解的表情,笑道。
「老夫只是個窮秀才,並無任何高深見解,老夫只談切身感受。」
「老大人近半旬日日來此,可知此私塾之前是何面目?」
葉向高輕輕搖了搖頭,等著老夫子繼續說下去。
老夫子也沒有賣關子,看著私塾里認真苦讀的學生們苦笑的說道。
「此前私塾學生最多時只有八個人來此聽老夫授課。」
這點是葉向高之前萬萬沒有想到的,他在此地駐足已經半月有餘,幾乎天天來此感受這份朝氣蓬勃向上的氛圍,這讓他感覺自己也彷彿年輕了十幾歲一般。
他可是親眼所見,他剛來到這裡的時候,私塾里只有不到三十個學生,但是半月以來,幾乎天天有父母送孩童來此啟蒙讀書。
當時葉向高還讚歎,不愧是高首輔高肅卿的故鄉,文風果然鼎盛。
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當初這裡竟然最多只有八個來此就讀的學生。
葉向高好奇之下,不由問道:「為何會有如此變化?」
老夫子笑了笑,答道。
「高財司便是在此啟蒙讀書,最後頂替其堂哥做到了財司小吏的職位,現今朝廷開放了吏員轉官之通道,高財司將來能否成為朝廷之命官,也尚未可知啊。」
說完,老夫子直接問道:「這還不夠嗎?」
葉向高對此已經瞭然,雖然知道朝廷中央一個簡單的政令,就可能會讓地方上產生一系列的連串變化,但是之前一直高坐於朝堂上,后又隱居在家裡和太多的文人墨客把酒言歡,從沒有像今天這般親身經歷感受過。
很明顯,之前吏員一直沒有可以升遷的機會,現在有了,自然便將注意力放在了如何能高升的目地上,壓榨剝削百姓的行為自然就少了。
而吏員又不需要多麼深厚的學識,這便自然給了很多比較貧困的家庭以希望。秀才,舉人,進士考不上,家裡也供不起,但是最起碼的識字算學總還是能學會的吧。
學會之後便有可能成為小吏,進而轉為官職。
這才是為何會有父母願意把孩童帶到私塾里接受啟蒙讀書的重要原因。
葉向高心中仍然有些不贊同,說道。
「如若以後吏員全都可以轉職為官了,誰還會安心準備科舉?讓那些十年寒窗科舉之士,豈不寒心?此乃亂政!」
老夫子嗤笑一聲說道。
「科舉是一種途徑,一種由下向上之途徑,吏員轉官亦是一種途徑。最終都要經過層層選拔,有能力者居上。兩種途徑有何高低貴賤之分乎?」
葉向高一時語塞。
老夫子繼續說道。
「老夫四十歲才考中秀才,蹉跎半生。比老夫年歲長者屢考屢敗,其中仍大有人在。他們之中之韜略,不及高中者嗎?」
「君不見,高中者為一地方父母官時,不知政務,卻仍要靠我等這些名落孫山者之小吏來治理地方。」
葉向高反駁道。
「能高中者必有其過人之處。」
老夫子反問道:「何過人之處?不過是《四書》《五經》所學更紮實一些而已。於治理國家有何益處?」
葉向高搖了搖頭,針鋒相對道。
「科舉之士具都學習《四書》《五經》,具都考《四書》《五經》,豈不更公平公正?」
老夫子沒有再說話,反而向前走了幾步,站在一高出,指了指遠處的一架小橋,問道。
「倘若把科舉士子比作橋的這一端,高中者比作橋的另一端。成千上萬個士子都想去橋的另一端,但是橋只有這一座。會發生何事呢?」
葉向高也走到老夫子身邊,看向那座小橋,想了想答道。
「當然是有能力者率先過橋。」
「不。」老夫子搖了搖頭,說道,「一直排隊等著過橋者,會活活餓死在橋的這一邊。」
葉向高沒想到老夫子會從這個角度考慮問題,有些驚訝,但隨即想了想竟然覺得也對。
老夫子繼續說道。
「一國就如一人,看歷史興衰,凡是王朝末年之時,皆是人才上下流通,新舊罔替堵塞之時。」
「以中醫之藥理則是通則不痛,痛則不通。」
「本朝太祖認識到了這一點,十年不辦科舉,重新舉辦科舉之時亦是縣學,州學,府學開遍大明各地之時。只因本朝太祖已經認識到,科舉並不能為大明選拔出可用之人才,他只是讓大明煥發朝氣,由下而上的一條途徑而已。」
「當今聖上亦認識到了這一點,故剛剛登基便發布了吏員轉官之策。聖上已經清楚的看到,現今的科舉一路依然腐朽,不能再達到令大明充滿朝氣之目的了。」
葉向高聽完了老夫子一席話之後,驚得久久不能自已。
原來這才是科舉真正的用意嗎?自己以前從來沒有細想過的地方,此刻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葉向高從來沒有一刻如現在這般念頭通達。
不由的心裡有些苦澀。
難道自己真的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