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騙

  曹懌不覺踏進一座小花園,花草繁茂,他猶記初時的蕭瑟。草叢裏落著一塊手帕,他撿起看帕角繡著幾片荷葉,依稀有靈遙的香氣,她也曾在此駐足啊。他把手帕藏入懷中,時刻渴望著她,卻愈發不敢回想發生在這裏的、那個破碎的夜晚……


  ??黃昏時分,靈遙逃出壓抑的園林,在街市上腳步雜亂。來往熙攘,時有行人踩到她的裙角,或是她撞到別人,而她悵然無感:離開蓮池後,不知怎麽跨進小花園,仿佛被纏入細密蛛網中,深情重恨驟然加劇。她拿出繡帕又一次拭去冷汗,既然被迫服毒活不了多久,何必束縛太多?不如任性出去。


  ??長久升平的沙州繁華不減,使她從思緒走出一些,若未和親沙州能享有太平麽?路邊小販招徠道:“香噴噴的胡餅夾烤肉,嚐一個嗎?”她感到餓意看過去,但是身無分文。


  ??“我有!”忽然默鐸在她身旁站定,遞給小販銅錢:“來兩個。”她立刻躲了一步,瞧他不像要抓自己回去,自在得像是一同閑逛,還分她一個餅。他自晚宴不告而別一直尾隨她,看著她在小花園神傷、看著她在街頭茫然。原以為她要跑,卻被她有所觸動。


  ??他真的沿街逛起來,她狐疑地跟著,見他時而停下買小吃,便也叫住他買自己想吃的。兩人一路買了一堆點心、熟食、酒水之類,都由他拎著捧著,她沒管他隻顧吃餅。


  ??看到樹著“神算子”招牌的白胡子老人,她步伐一緩。“你還記得?”他笑出聲:“我記得清楚。”當年他倆在街頭偶遇時,這算命老人信口開河,為他們亂牽紅線。哪兒想得到會應驗?這不是應驗,是孽緣!她埋頭走過去。


  ??他扔給老人一塊碎銀,老人樂得連連奉承:“公子夫人麵相福氣十足,兒女雙全不在話下……”她隻想堵住耳朵。


  ??“找個地方坐下來吃嘛。”默鐸在後麵叫她,似已忘了王府婚宴。“坐高望遠。”她指向城中心被夜市包圍的鍾樓,樓高兩層,白晝敲鍾報時,夜晚鎖起無人。“同意!”他正好甩開沙州派來盯梢的人。他們穿過人群到樓下,趁賣藝胡人在夜市高歌勾走大家視線,三兩下攀牆上去。


  ??涼月如鉤,滿城輝映。他們坐在垛口處,看得到繁鬧、又隔出一片清靜。默鐸喝起燒酒,靈遙小啜杏皮水,想起自己釀的杏醬味道,送予的卻是曹懌!“最好多喝酒,能忘掉很多事。”他把酒壺塞給她。她可不喝,上次醉酒完全忘記跟他發生的事。


  ??“記住又有何用?尤其是不好的事。”他放鬆聊著。她認真地說:“忘記改變不了已發生的事。”“也對。”他拈起塊糕點送進嘴裏:“在你們的京城我過得憋屈忐忑,卻始終忘不了各式精巧點心……”她隨手去拿糕點,與他的手碰到一起,她縮回手:“再甜也抵不過強加於我的苦。”


  ??“你還是不肯麵對……”他一聲遺憾。她轉過頭,從垛口望出去,重新藏起心情。


  ??絢爛煙花騰空而起,為慶祝郡主成婚而放,全城百姓歡笑觀賞。靈遙頓時一顫扭回頭,然而猶豫著緩緩回頭,有什麽不肯麵對?煙花接連綻放,默鐸把她抱緊:“就當是良辰美景吧。”在他懷中,心頭千瘡百孔的她竟找到一點溫暖……


  ??最後一朵煙花消散,新婚夫婦步入洞房。二人坐在床邊,曹恂遲遲不語不動,心裏仍被靈遙占滿。“嫁給曹郎是上蒼賜給我的福分,我會永遠珍重。”元素璧語氣充滿幸福:“我要做一名好妻子,才能配得上曹郎的好。”


  ??“好”是自己最大的弱點,不好的自己靈遙會喜歡麽?曹恂明白必須履行丈夫的職責,負了靈遙的,等死後在阿鼻地獄永受苦刑吧……他轉身輕環元素璧,吻上她的額頭……


  ??夜市散去以後,默鐸抱靈遙躍下鍾樓。她抓住他的衣襟,仿佛怕失掉什麽。“想哭就哭出來,想說就說出來。”他淡淡地說。她隻是淺淺地歎,其實相信曹恂再也回不到身邊了。


  ??半攬半扶著她返回陰府偏院,他繞開熬夜等候的安蘿,把她送到床上。她的手沒來得及鬆開,他就勢側躺下來,以自己的手勾住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


  ??許多個夜晚在這張床上,娘摟著她入睡。看到她和默鐸共枕同眠,娘有多痛心呢?靈遙忽生羞愧,想抽手推走他。當然推不動的,“他現在是郡主的男人了。”他不會退讓。她也沒使全力,身旁有個人是不是好一些?或許短暫忘掉曹恂?


  ??兩人一推一進,相向著愈來愈近。默鐸先發製人封住她的唇,她忘記拒絕。從未經曆過如此漫長的唇齒探尋,他熟練地引導她,不禁又一次產生疑問,生澀的她哪裏像有過別的男人?她亦一點點學會回應他,他的酒味與她的苦澀混合起來,使她腦中茫茫一片,然而腦海深處清分明喚著曹恂……


  ??她的淚點被觸發,細細的淚線流進二人唇間。他的親吻戛然而止,點破她的心:“你在想別人!”她咽下連綿湧起的淚,喉嚨細小的聲響靜夜裏格外清晰。


  ??默鐸翻身欲離去,靈遙合起眼,輕牽他的手腕。他果斷回身把她覆在身下,剝下彼此的衣衫,這一次他不可能放棄:“你欠我很多次呢。”


  ??她沒有一絲抵擋,曾經的恥辱痛苦深烙於身心,可此刻的她就想用疼麻痹自己。終於,他弓身挺進,在最初的鈍痛之後,她慢慢被一種莫名難言的感覺充溢,跟那一次截然不同。“為……什麽不痛?”她呢喃著,迷惑得宛若受騙。


  ??他火熱的唇從她身前灼到耳側:“因為你動情了。”他對她不僅是征服,更注入心底不肯言明的情愫,讓她和自己一同體味其中。我不喜歡他!她心裏拚命提醒自己,卻在旖旎交纏中,被他帶入更深的迷失……


  ??深夜,在陰府盯梢的人來向曹懌稟報,聽到她與突厥王子回府十分親近,甚至同進一屋……他掉頭走開,有了孩子她就接受了默鐸麽?孤獨、嫉恨快要將他吞噬。“很多事還沒處理呢。”謝蘋懶懶的語調,提示他要清醒。


  ??靈遙不想醒,平躺著呆望屋頂,一眼不看緊鄰的默鐸。未醒的他一直朝向她側躺,長臂舒服地從她胸口搭過,氣息刮得她臉側有點癢,轉而她滿麵通紅,在娘的房間裏好荒唐。


  ??天方亮,她輕抬他的胳膊溜下床,邊穿衣邊出門,安蘿衝上來:“小姐還好嗎?”她緊張地問:“你聽見了什麽?”安蘿甜笑:“沒,好像有點怪怪的。”


  ??“哪裏怪?”她忙低頭察看,穿著還算齊整,便走向院中秋千坐下。“說不出哪裏,小姐氣色美美的。”安蘿說個不停:“看來他沒欺負小姐。”“少囉嗦,你快躲起來。”她借口默鐸之前為迷藥發怒,嚇走了安蘿。


  ??晨風習習,吹散靈遙的心慌。她對昨夜不後悔,後悔也無濟於事。她清楚自己本心未變,不會因此而遺忘侮辱、依戀默鐸。而經過昨夜,曹恂也更為遙不可及了。至於默鐸,他從不缺女人,不會把自己掛在心上的。唯有一點不甘心,何謂“動情”?

  ??默鐸愜意出來,見她發髻鬆垂,慵懶倚著秋千繩,腳尖不時點地,輕蕩起秋千,水靈的眸子轉向他時,一抹嬌羞迅速消失,恢複拒人千裏之外的神情。


  ??“昨晚你不是這般。”他的笑少了點挖苦、多了點滿足。她正色道:“這沒改變什麽。”他們的對立沒有變。“哦?倒要看今晚的你是什麽樣子。”他走到她旁邊,低頭嗅著她蓬鬆的秀發:“我知道,你還不夠。”


  ??她頓時蕩開秋千躲他,自然又落回來被他摟起。“不是一回事。”她雖臉通紅,卻很冷靜:“你給的不是我想要的。”他給的隻有她馴服下的寵與賞,而她要自由。他的女人裏,沒有一人情濃後冷淡至此,他不快地問:“你要跟我討價還價?”


  ??她繼續掃他的興:“過兩日就要返程,請容我去祭奠娘,給孤兒們買些禮物。”“陰靈遙,你把自己當作什麽!”他一瞬間摟她很緊,又無奈放手離去。她沒回頭看他,怕眼裏泄露心中幾分柔情。


  ??元素璧愉快地出屋,朝陽下的曹恂似已立了許久,朝她微笑:“郡主早。”“還不叫人家的名字嗎?”“好,素璧。”從昨日到現在,他對自己處處都好,但她依舊安不下心。


  ??她挽起他的手臂靠向他:“曹郎,陰姑娘就是我們的妹妹,我與你同心救助她、愛護她……”曹恂右手拇指緊摁斷指,摁得一陣陣疼,靈遙無可替代啊……


  ??馬車載靈遙安蘿出城,駕車的是默鐸手下。默鐸撇下她去了王府,算是許可了她的請求。說的話比這幾天加起來都多,她向安蘿講到和燕哥雍珠吵嘴、跟薩滿學歌謠、照護孤兒們……好似沒嚐過太多苦。“小姐騙我呢。”安蘿聽得掉淚。“都是真的。”她笑了。


  ??烏雲聚集,娘的墓鬱鬱蔥蔥,她知道曹恂常來灑掃,卻不知爹爹也曾整葺。墓前默立良久,她並未向娘傾訴什麽,恐怕娘也不信自己寬慰的謊言了。


  ??此次一別,還能有下一次麽?她割下一縷頭發,裝在親手繡的荷包裏埋在墓前,我會陪伴著您……她用雙手掩平浮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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