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外麵紗窗日落,殘霞漸消,三兩個掌燈的內監邁入殿內,於陰蒙中點亮了銀燭,再躬著身子依次退下。
??“娘娘身懷六甲,去恩渡寺舟車勞頓,不如不去的好。”幽微的燭光下,玉棠一邊替我收拾行李,一邊憂忡道。
??三四名宮女穿過回廊,手上各端著足桶、玫瑰花瓣、純露、臉帕和汗巾,由遠而近。淩波玉足踩著桐油飾麵的黑木地板,飄動的宮裙無意中剮蹭著一旁花圃裏探出腦袋的秋繡球和糯牡丹,抖落了一地的花瓣兒。連帶著衣襟都沾染上了花露的清香。
??入了殿內,她們依舊保持著靜默恭順,侍奉我梳洗。
??我微閉著雙眸,放鬆自己,任由這些豆蔻年華的小宮女兒為我捶肩梳頭。少女柔荑在肩頭推按捏揉的觸感,讓我享受了片刻安寧。
??“恩渡寺就在京郊,路途也並不算遠。況且還有馬車轎攆,又不是自己步行。應該無礙的。”我不禁有些慵懶,鬆弛著身體,回了方才玉棠的話。
??攀援在高牆上盤虯臥龍的淩霄,枝葉依舊葳蕤,隻是連夏接秋的花兒早已敗落的差不多了。我仰靠在貴妃榻上,隻需抬眼一掃,便能瞧見嵯峨的殘花淩空隨風搖搖欲墜。
??沒一會兒,杜歡姑姑掌燈入殿,朝我道,“方才宸妃宮裏的傳話太監果真來請了。奴婢就說娘娘您剛才已經洗漱好,躺下歇著了。借口推辭了去。那太監見婢子們恰好端著足桶路過,不好多邀什麽,便回去回話了。”
??今日是宸妃芳誕,她早在頤秋園的蘆葦館設宴,邀請眾妃前去。而今天我之所以洗漱得早,就是不願花費時間虛情假意去應承。
??“我安心養胎,就不去節外生枝了。況且本就不熟,我是連走個過場都不想的。明日中午就要啟程去恩渡寺了,還是留些體力吧。”
??第二日,排場浩蕩的皇家儀仗隊朝著京郊出發。不料才出京二三十裏,山雨欲來,風勢颯然,黃葉漫卷。皇上遂下旨,在黃櫨成片的避夏行宮就近休息一夜。待明日放晴,再徐行至恩渡山上的恩渡寺。這次到了行宮,我依然被安置在了上次住過的碧波軒。
??才換好輕簡的衣裳,守門的小女婢便來報,“娘娘,歸樂公主方才派人來,邀您去後山的桐廬館一敘。”
??我納罕道,“她不是在京中嗎?怎麽也跟著來了?”
??還真是陰魂不散。
??杜歡姑姑恰好奉來糕點,接話道“想來也是要跟著去恩渡寺祈福的。好歹也是皇家名義上的公主,請求陛下恩準,隨我們一路,也無可厚非。”
??“很快就不是了。”我兀自喃喃。
??杜歡沒聽太清,或沒大明白,不禁追問,“什麽?”
??她很快就不是什麽公主了。我在心裏篤定的答複了一遍杜歡。見我朝她露出冶麗的微笑卻不言語。杜歡有些不明就裏。
??在杜歡愣住時,我發髻上的玲瓏碎珠一晃,人已經轉過臉,對那傳話的女婢交代道,“你去回了知秋公主。就說這黑雲密布,風雨欲來,不宜去後山。叫她自己也早些回去吧。”
??丫鬟聽令去回話了,本以為能躲過這尊五瘟使,不料沒一會兒,葉知秋竟自己從桐廬館繞來了。既然她親自登門,我自然得笑臉迎人,假意應承。一番噓寒問暖後,她道,“許久不見,瓊嬪娘娘看著越發的雍容華貴了。豐姿冶麗,更比從前。”
??我一怔,結合今日對葉知秋的整體觀感,隻覺得她的氣質談吐,得體了不少。舉手投足間落落大方,沒了初步入貴族皇室時的忸怩和拘謹。
??葉知秋打量了一眼我身側伺候的杜歡跟玉棠。眼珠一轉,然後有些慌張的摸索了一圈兒自己衣袖間的口袋,不安道,“娘娘,今早離京那會兒,爹娘給我了一份書信,囑咐我務必要轉交給你。但信好像不見了,可別是落在了剛才的桐廬館。不如娘娘隨我一同去找找?”
??杜歡當即與我對了對眼色,主動前行一步,站了出來,“還是奴才去吧,這天兒陰雲低壓,成群的蜻蜓盤旋空中,是暴雨之勢啊。娘娘可別外出走動了,當心淋雨感冒了。”
??見狀,葉知秋身側的女史毓歡也自覺站了出來,為杜歡領路去了。還不等兩人走遠,葉知秋又將目光移到了玉棠身上,笑道,“我記得半年多年在宮中,玉棠似乎為我煮過南嶽的雲霧茶,茶香撲鼻,口感甚好。不如今日再為我泡一壺可好?”
??我很是詫異的別過頭看著玉棠。在被撥來伺候我之前,她可是一直在禦前當差的,隻伺候翁斐一人。而且這嶽山雲霧茶生於斷壁峽穀,高山濃霧中,采摘之路可謂險峻,是僅向皇帝朝貢的貢品,葉知秋怎麽能喝的到?我不禁憶起了之前繁昌公主翁韞對我說過的話,她說葉知秋暫住在太後宮中時就不安於室,總是狐媚的接近翁斐雲雲……忐忑的危機感霎時間漫上心頭。有些事情,仿佛不言而喻。
??玉棠見我麵帶疑色,遂解釋說,“之前太後娘娘帶歸樂公主去給皇上問安。奴婢恰好在皇上跟前當值,便有幸給歸樂公主奉了一次茶。”
??我掩住將要掛不住的凝重表情,雲淡風輕的笑了笑,“出行一趟,追求輕便。能想到帶些平時喝的茶就不錯了。而且,聽說今年雲霧茶進貢的少,皇上賞給我的那些,早喝完了。”
??“沒事兒,我那兒啊正好還有些。原是皇上孝敬給太後的,太後疼惜我與阿晟,又賞賜了我們。”葉知秋早有準備般,朝著玉棠微笑道,“這樣吧,玉棠你去我今晚暫住的泡桐居去取些來。我剛才就帶了毓歡姑姑一個隨從,毓歡一走,就沒個人跑跑腿了。隻能麻煩你了。”
??待玉棠也離去後,葉知秋才大鬆了口氣,握住我的手,笑著抱怨說,“支開你身邊兒的人可真不容易啊。方才讓你去桐廬館,你若去了,倒省事兒些。非要我大費周折呢。”
??我有些不明所以的望著她,“是有什麽事嗎?非要執著今日見我,還支開我貼身的宮人。”
??“你猜,我給你帶誰來了?”
??我滿臉疑惑,順著葉知秋的目光朝碧波軒的庭外望,隻見一太監打扮的男子緊緊低垂著腦袋,手上端著雲霧茶茶葉,對守門的女婢說是來給歸樂公主送茶的。然後就由女婢引路,領到了我的跟前。
??我不禁緊張的捏緊手中玉蘭春鵑手帕。不必看清麵容,隻憑身段,我就能辨別出他的身份——闊別多時未見的劉清慰。
??葉知秋朝我邀功般的笑說,“我知道你們分開都是迫不得已,你一定很想見他吧,我隻能幫你們到這裏啦。”
??不,不想。至少,不想在這裏見。周圍的樓宇住著全是妃嬪,各個對我鷹視虎耽,且身上都有無風起浪本事在。葉知秋公然帶劉清慰來這碧波軒與我見麵,稍有不慎就會暴露無遺,被冠上與劉清慰舊情難忘、暗通款曲的欲加之罪。最重要的是,若翁斐真誤會了,又當如何?
??葉知秋到底是好心辦壞事的蠢,還是嘴甜心苦的奸?能如此如此牽累我.……
??似乎也是從這一刻起,我對她最後的惻隱之心終於蕩然無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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