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途河
羊婢去將姒玼接回來的時候,心裏也苦澀的直發抖。
羊婢隻是雅魚身邊的一個小小獲婢,雅魚厭惡姒玼,從不與她親近,即便是姒玼再如何啼哭,雅魚也不會有半點動容,所以大多數時候,都是她們這些婢子在照料。
姒玼兩歲時患了皮疹,日日夜夜啼哭不止,雅魚還吩咐當時隻有十五歲的羊婢將姒玼丟掉,但羊婢卻狠不下心,夜半又偷偷去墳地撿了回來,交給當時生了二公主,還未斷奶的邑華夫人,也不敢去請巫醫,隻粥湯加奶水得喂,硬是好了過來。
因為這,她還被雅魚打了三十下鞭笞,差點丟了性命。
姒玼小時候不怎麽親近人,也不愛被人抱著端著,但若是磕著碰著時,隻忍著眼淚自己爬起來,而不像其他兒童一般哭鬧“姆媽”。後來姒玼能自己吃飯穿衣後,便被允常帶去九嵊山巔的長生台,從那以後,羊婢就再也沒有見過姒玼了。今日再見,卻沒想到是這幅光景。
羊婢擦了眼淚,跪在地上低低道:“公主……可醒了?”
帷幕中無人應答,便連呼吸聲都聽不到。她偷偷掀起一角,卻看到姒玼睜著眼睛,嘴邊凝了一道血,鎖骨胸前一大塊青紫咬痕,全身上下更是布滿斑駁淤青,竟沒有一塊好肉。她躺在軟榻裏,下嘴唇咬出一道深深血痂。羊婢終於忍不住哭出聲音,伸手解開捆在姒玼手上的朱紅犀帶,眼淚滑落,連聲音都帶了顫,“公主……與婢子一起回去吧。”
自吳軍攻破九嵊山宮的大門後,姒玼就知道她有這樣一天,但這一天,至少也是等她過了十七十八的年紀之後。
卻沒想到來得那麽快。
她抬起手臂,任由羊婢為她穿上淡色織金的絲羅綢裙,腰間緊緊係上一掌寬的暮紫縛腰,裙擺相間數條琳琅環佩,紫絛黑環,壓著曳撒羅裙。係上了無數羞恥愛恨,昨夜的屈辱恐懼好似一場夢一樣,再也記不清楚。
羊婢壓著哭音,細細替她撫平裙擺,“公主肚子餓不餓?羊婢給公主燙羹吃。”
她搖搖頭,抬手擦了羊婢的眼淚,滾燙潮濕的淚水掛在指腹。她想,原來也有人會為她的遭遇流淚,真是上天垂憐。
想到這,姒玼竟還能扯開一絲笑,隻是那笑如蛛絲一般,淡得幾乎融開,“哭什麽?”
“婢子……婢子隻是心疼公主……公主今年滿打滿算還不到十五,卻……真是畜生!”
羊婢早就聽說吳太子如何殘忍恐怖,她壓低了聲音,又抬起眼去看四周,生怕被人聽到。又道:“公主還記得婢子嗎?公主小時候最愛和婢子一起了。”
姒玼垂了眼睛,半晌才道:“好像有些記得。”又問,“親母叫你過來的?”
她擦了擦鼻涕眼淚,“夫人昨夜被吳人的牛車接去了,今早還沒回來,是太子聽到消息,急匆匆從田壟趕回來,讓婢子過來接公主的。”
姒玼好一會沒有說話,羊婢抬頭,卻見她麵上一絲表情也無,“公主……太子是背著大王讓婢子過來接的,若是大王知道太子把公主接回來,怕是又要挨責罰。”
姒玼冷冷笑道:“責罰?他敢。”
羊婢不敢猜測這個“他”是誰,隻低著頭不敢接話。姒玼歎了一口氣,“哥哥現在回去了嗎?”
“田裏農忙,太子已經回去了。”
姒玼嗯了一聲,扶著羊婢起身。外頭終於停了雨,秋日晴好,天色湛藍無雲,涼風絲絲縷縷從木窗格子裏揚起一陣清苦灰塵,迷了姒玼的眼睛。
姒玼想,她該是去見見勾踐了。
前越侯建九嵊山宮時,栽四季之花,八節之果,挖天池,開深河,造靈館圍獵物,飛鳥走獸數不勝數。吳人摒棄了鍾愛的牛車,換了戎裝,背著一張大弓騎馬去九嵊深山裏打獵。
有人引來了一隻野豬,夏末秋臨,野豬也養了滿滿一身黑膘,豎著兩隻灰白的獠牙橫衝直撞,揚起一片塵土。眾人紛紛避其鋒芒,生怕野豬拱到自己,隻吳太子養得幾隻狗齜牙咧嘴,躍躍欲試。
吳太子忽然來了性質,他讓人栓住了狗,卻是換上了一個蓬頭垢麵的人。那人抬起頭,左眼已經被挖去,腿也是瘸了一隻,也不知這幾日喂的什麽,臉上黃黃綠綠的,臭的眾人捂著鼻子紛紛後退。
景嘯認出那是前幾天出言辱罵吳太子的越世大夫,還隻有二十出頭的年紀,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還不知什麽叫忍辱負重,落到了吳太子手裏還沒幾天,便被折磨成這樣。
他咋見陽光,右眼被太陽刺的睜不開,但野豬正是氣勢洶洶時刻,哪等他適應,挺著獠牙便向他衝去。那人嚇得連連後退,極力往人群爬去,卻隻聽到噗的一聲,野豬頃刻便將人頂到了空中,肚腸子與膽汁黃黃綠綠順著獠牙流落,渾濁黏膩。
那人根本毫無還手之力,他被野豬拖著,手腳被沙石刮去了一層皮,一直到野豬力竭才罷。眾人見野豬終於不再撞人,便連套繩去捉它。
而那人倒是還未死透,腸子晃晃悠悠的掛在肚皮上,他狠狠的嘔了一口血,竟還能勉強從地上坐起來。
跟隨吳太子一同出來狩獵的年幼士子心裏不忍,正要叫人去救他,但他的親父卻拉住了他,不許他去。吳太子騎馬到那人身邊,居高臨下,“孤前幾日已經將你一家老小全剮了,今日你下了黃泉,也好和家人團聚,也算是孤成人之美了。”
那人勉強睜開眼,朝著吳太子啐了一口血沫。吳太子卻不生氣,隻笑道:“怎麽,吃了那麽多天的屎還不曉得自己是什麽個東西?”
他撒開了手裏的狗鏈,吃慣了人肉的狗早就紅了眼睛,隻等一聲令下,便爭先恐後的往場中撲去,有些寺人拉扯不及,也被狗帶著狠狠栽了一個大跟頭。連慘叫都來不及,那人被狗啃爛了臉,一條舌頭被硬生生從嘴裏扯去。他竟然還能勉強伸出手,揪了地上一把枯草往吳太子身上扔去。
枯草好似蛛絲,風輕輕一吹便散落在地上。吳太子失笑,隻讓一旁的景嘯去看著屍首,便是骨頭,也要鑿碎成泥著狗吃了。
景嘯是早已做慣這些事情的,等眾人抬著被草繩捆得結實的野豬離開後,他彎腰從地上拾起還粘著肉筋的碎骨與啃了一半的人頭。秋風瑟瑟,落葉紛飛,到底會掩蓋今日的血跡斑駁。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姐姐親母,還有那些被活活燒死的楚人農夫。他抿起嘴,秋風刮落他額前的碎發,不輕不重的拂過眉宇。半晌,他捧起殘缺人頭,也不知是對著誰,一字一句道:“我一定會報仇的。”
再說吳太子,狗逮到了一隻白粉粉的兔崽,兔崽還未死,被狗叼著一踢一動,兩隻眼睛好似流了眼淚一般濕潤,他正要擰去兔頭,忽然想起了昨晚那個柔軟纖細,淡漠清冷的稚女。吳太子鮮少覺得什麽生靈有趣,但他這會卻鬆開手,將半死的兔崽丟到寺人的懷裏,“把這畜生留著,別死了。”
…………………………
姒玼鮮少與勾踐說話,小的時候,更是懶得去喚他父王。
姒玼去尋勾踐,但他卻不願意見姒玼,隻讓人將姒玼攔在門亭外頭。門亭離姒玼甚遠,四麵八方掛著草簾子,但草簾編的稀疏,姒玼甚至可以透過草簾瞧見勾踐在為一個女子捏肩捶腿。
那女子瞧著四十出頭的年歲,瞧著有些脂粉俗氣,但穿著卻金貴,靛藍裙擺上綴著點點白粉蚌珠,腰帶正中鑲著一塊金閃閃的狗頭金,勾踐或許正捏到痛癢處,她一顛一晃,嘴上掛著一絲笑,伸腳勾住了他的脖頸,稍稍一用力,勾踐便將她從上到下壓了結實。
姒玼心裏冷笑,她抬眼去瞧門亭前侍候的婢子,卻好似早已見怪不怪一般,隻垂著頭站在一旁。
羊婢瞧姒玼臉色蒼白,搖搖欲墜,便勸她,“公主,大王不願意見公主,我們還是走吧,羊婢回去給公主蒸糕吃。”
姒玼拂開她,卻不想回去。倒不是為了昨夜的事情,她不在意清白名節,也懶得去與他計較。而是勾踐被吳王帶去姑蘇前,曾答應她,隻要她舍得西施,那他便去將她的銅鏡討回來。
她有一麵銅鏡,而那麵銅鏡的來曆她沒有和任何人提起。姒玼喜愛的東西不多,除卻鹿郢送她的鵝卵石,還有施夷光的頭發,其他的,隻剩下那麵日日夜夜都帶著身邊的銅鏡。
姒玼被虜時,吳人將她身上的東西掠的一幹二淨,連衣裙都被扒走。那麵銅鏡隻有人頭大小,背麵鑲著一顆冰涼圓潤的石眼,瞧著並不精貴,那些吳人隻粗略的瞧了一眼,便囫圇與姒玼的衣裙一起丟進木箱,運去了姑蘇。
終於等到他們折騰完,草簾重新拉開,那女子脖頸上多了一道暗紅的愛痕,眼裏漣漪泛濫,真是好一出老蚌結珠,枯木逢春的景象。
勾踐斂上衣襟,又戴回冠簪,才挑開簾子一步一踱到姒玼跟前,“你過來做什麽?寡人不是讓你去好好服侍太子嗎?”
他冷冷哼了一聲,“你可別不識好歹,莫說是讓你去服侍吳太子,吳營帳中千萬人馬,若都想與你睡上一覺,你也不能說個不好。”
姒玼垂了眼睛,不輕不重道:“小乞並不是為了這些而來,隻不過是為了向父王討一樣東西罷了。”
“前幾個月,父王從小乞那帶走施夷光,答應小乞以鏡易人。那麵銅鏡,乃小乞私之所愛,望父王勿要食言。”
“寡人若不予,你當何如?”
姒玼冷笑道:“父王若無能討回銅鏡,那小乞也無可奈何,隻好退而求其次,殺了施夷光,小乞沒有的,父王也別想有。”
“你!你敢!”
“有何不敢,小乞如今雖說落魄了些,但要一個奴仆的命,還是輕而易舉的。”她聲音還是纖軟,總是帶上三分童稚,一字一句卻如冰霜一般,“父王既然有那本事搭上勾吳夫人,小小一枚銅鏡,定是不在話下,小乞隻給父王一旬時日,還望父王竭盡全力,不要寒了女兒的心。”
勾踐氣的臉色發青,隻譏諷道:“一夜不見,小乞說話倒是有足了底氣,怎麽?難道姬炎在你身上嚐飽了好處,高抬你做國夫人還是什麽?”
姒玼冷笑,“父王這話說著著實讓人不齒,越國再如何落魄,仲姒也是始祖禹皇、無餘後裔,尊水崇月的於越之主,怎可能與勾吳之輩混跡營結。父王倒是願意苟且偷生,可其他越國眾貴胄還是要些臉麵,小乞聽聞父王為吳王殫精竭慮、牽馬滌足,侍疾榻前,可真是……”她假模假樣的歎了一口氣,“父王忍辱負重、尊賊為父,小乞也是看在眼裏的,父王讓小乞做什麽,小乞也鮮少忤逆,隻是小乞還是想提醒父王一句,即便越國落魄成這樣,也依舊是輪不到父王做主的,外有將軍範蠡,內有丞相文種。廉恥禮儀,父王還是持著些臉麵為好。”
勾踐被她氣的臉色漲紅,再顧不得說什麽雅言,直用越語罵道:“住口!你這個賣笑敞肉的小娼婦有什麽資格好說寡人!”
姒玼倒也不生氣,退開一步淺淺一笑,“父王可別生氣了,勾吳夫人還在帳裏等你呢,若是瞧到父王這般醜態,心裏可要對父王起了嫌隙。”
“屆時父王失去依靠,再被吳王發去石宮,那小乞自然不會手下留情,父王容不得小乞活,小乞更不想父王這般沒皮沒臉的殘喘於世,丟盡於越宗室的臉,父王說話還是小心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