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婀

  或許是前越侯殺人過多,九嵊山宮便有了許多虛虛實實的可怖傳說。譬如夜半三更躲在庖房啃食棄嬰的老婢子,或是誰在陽光下忽然瞧見自己的影子裏深深淺淺多出了一個畸形人頭,有的人眼裏生了一層灰白眼翳,吹開來看,裏頭空洞洞的,蜷伏著一隻灰黑蛾子。


  然而最為瘮人的,卻是獨居長生台的嫡公主。


  丙婀來九嵊山時,已經是十五歲的年紀,她生得好看,又是禹杭令持彰的女兒,自然是頭一個被挑去長生台做嫡公主的侍婢。


  其他婢子聞言,告訴她長生台並非什麽好去處。有人說自己親眼見到嫡公主不知從哪拖出一具腐爛發黴的孕婦屍體,用短劍破開那女屍的肚子,從裏頭挖出了一麵人頭大的銅鏡,鏡身上雕刻的分明是應龍與鮫人,後頭鑲著一顆如人眼般漆黑發亮的珠子,涼如水,暗如影,隻能映出月亮卻不能照見金烏。


  而這之後嫡公主便再也沒有變過模樣,身量和容貌好似凝成了磐石。層層宮闕下,慘白的臉、羸弱的骨架,每日隻陰沉沉的坐在漆黑高台上,從不與人多說話。


  長生台修在九嵊山頭,雲遮霧繞,無論生出多大的太陽也隻能隱隱瞧到一角漆黑飛簷,如天宮仙台一般。簷下掛著四角銅靈,震震顫顫蕩開,滌洗神魂,教人心神向往。丙婀心道那些婢子定是嫉恨自己,便再不去聽聞那些叵測傳言。


  但心裏,其實也是有一點害怕的。


  初到長生台時,天上正是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烏雲籠罩。明明是晌午時候,屋內卻黑漆漆一片,什麽也看不清楚。地上鋪上了一層厚厚鹿羊皮氈,殿前左右各立著一尊蛇頭銅鶴,在黑暗中隱隱發亮,教人心裏生出了惴惴。


  她打了火石,蓮花燈柱上的蠟油已然幹枯,隻微微弱弱的亮了一角,她心裏暗道嫡公主難不成是隻貓兒,寢宮裏怎麽隻有這一盞燈。轉身猛然見殿上坐了一個人,麵無表情的瞧著自己。


  丙婀嚇了一跳,連忙跪在地上,“公……公主……”


  上頭沒人應她,一陣風忽然吹開吱吱呀呀的漆黑木門,燭火肅的熄滅,習習水霧刮進了殿內,黑帷翻飛。丙婀忽然想起那些可怖傳言,流了一頭冷汗,“婢子,婢子是新來長生台侍候公主的……”


  她好似是應了一聲,丙婀抬起頭,天色晦暗,隻隱隱瞧見嫡公主坐在榿木麵、青銅腳的矮案前,身著深黑冕衣,寬大袖襟前各繡了一對金鳶戾天、華勝炎火,頭上是帶著一隻金犀疊雲冠笄,長笄上垂下兩條黑底金雲翎帶,筆直的落在身後。


  殿內寂靜一片,丙婀隻能聽到自己的噗通心跳,她小心翼翼道:“公主有什麽要吩咐婢子的嗎?”


  上頭半晌沒有動靜,丙婀繼續道:“公主若沒什麽要婢子辦的事情,婢子就先退下了。”

  “等等。”


  丙婀轉身,隻聽見一道纖細冰涼的稚嫩童音不緊不慢道:“你叫什麽名字?”


  “婢子名喚丙婀,是禹杭人。”


  她嗯了一聲,再不說話。丙婀擦了冷汗,隻道了一聲“婢子告退。”便連忙退下了。


  出來後,她長出了一口氣。隻覺得寢宮裏雖然空曠,但好似是住滿了怨魂生鬼,生生壓在人的脊背上,教人喘不過氣來。


  後來她漸漸與姒玼熟了,姒玼也願意讓她跟在身後侍候她起居。此時允常尚在,姒玼的風頭比太子勾踐還大,允常無論去哪,總是要帶上姒玼,從姒玼赤著腳坐在允常膝蓋上喝湯,到姒玼為允常梳頭擇冠,她在一旁服侍,日子久了,自然是會醒悟,這並不是一個長輩與晚輩相處,倒更像是……


  她被自己的這個想法驚的睡不著。


  長生台的時日好似過得格外要頹長,姒玼日日夜夜隻將自己關在高台上,鮮少去到外頭。隻除了每月初的朔月之夜,都要獨自一人去到一處無名古井前,也不知做些什麽。


  那時丙婀隻覺得好奇,深更夜半,便自己一人偷偷去瞧那處古井。似冥冥之中有什麽在召喚,她蹲下身子,扶著生滿厚厚苔蘚的石台往井裏探頭,井壁上長滿了蕨草苔蘚,幽涼井水映出天上淡淡新月,如鏡如影,幽暗清亮。


  隻不過是普通的古井罷了,好似沒什麽特別的。


  身後忽然有人低低笑了笑,道了一句:“瞧到些什麽了?”


  她駭然回頭,霧氣迷蒙,姒玼如鬼一般靜靜立在她身後,眉梢眼睫染了蒼涼月光,好似落了一層白皚霜雪,眼瞳漆黑無神,臉上更是沒有一絲血色。丙婀驚得失聲大叫,她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輕輕道了一句,“閉嘴。”


  她的臉離丙婀不過一掌距離,丙婀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吸間冰涼氣息,她有些害怕,腿一軟噗通癱坐在地上,“公,公主……”


  姒玼扯嘴笑了笑,隻一步一踱走到井前,清白裙角隨風浮動,“噓,仔細聽。”


  四周不知何時起了一片白煙水霧,林子裏落進了淒涼月光,影影綽綽,好似立滿了漆黑人影。丙婀嚇得不敢再動,萬籟俱寂,連一聲蟲鳴都聽不到。過了一會,有什麽吱吱咯咯的聲音漸漸響起,斷斷續續,像是一隻老蛤蟆沉穩蛙鳴,又像是骨骼碾磨、蛻皮拗頭的咯咯骨聲,掙紮著要從井裏爬出來。


  她愈發害怕愈發好奇,隻小心翼翼伸過頭去看,井裏漆黑幽深,倒映出一彎新月。那聲音卻愈發清晰,分明是在井底續續傳出。丙婀凝神去看,撇去幽幽映月,冰涼井水下,好似是浮著一張慘白無神的臉,麵無表情的將她望著。

  “這,是孤的二姊姊。”


  她兢懼萬分,連連退開跌在地上,一聲驚叫哽在喉嚨眼裏還沒來得及去喊,眼一翻暈了過去。


  醒來後,卻發現自己躺在榻上,身下被褥濕了一大片,全身好似浸透了冷水,從頭到腳的麻木冰涼,起了一片雞皮疙瘩。昨夜情景恍然如夢,虛真虛假連自己也分辨不清,隻是心中的兢懼顫栗,卻是實打實的。


  但自那夜以後,不知為何,丙婀腦海裏總是抹不去嫡公主的一眉一眼,嘴角噙得一抹蒼白冷笑,眼角下的淚痣如一滴冰冷血液,深深落進了人的心裏,再陰暗可怖,卻教人朝思暮想、肝腸寸斷,甘願淪為她驅使捉弄的一抹幽魂。


  她可能是瘋了。


  但伺候嫡公主的婢子們,哪一個何嚐不是如此,即便是教姒玼剜去了眼睛舌頭也不願離開,甘願在這陰森冰冷、暗無天日的長生台將自己永世囚禁,不死不休。


  後來,丙婀懷了鹿郢的孩子。但姒玼也許永遠都不知道,她與鹿郢歡好,完全隻是將自己的一縷求而不得的念想,牽掛在了鹿郢身上罷了。


  她用盡了手段,隻要能討得姒玼嘴角的一絲笑,便是讓她自掏雙目、挖肝製羹,也在所不惜。而姒玼也愈發器重她,除去施夷光外,長生台裏,便隻與丙婀最親最好了。


  隻是好景不長,姒朱勾出生後,允常薨逝,勾踐獨攬大權,東征西討,終於開始覬覦吳國,姒玼從吳越開戰後,更是寡言少語,日夜翹首以盼,也不知在等什麽降臨。


  終於是到了吳越兩軍交匯夫椒,決一死戰之時。於越上下慷慨激昂、豪情壯誌,是絲毫也沒將那年輕的勾吳太子放在眼裏。而姒玼卻一反常態,卷起袖子不顧惡臭,在宮人洗滌簞桶尿盂的綠萍水塘裏翻出一麵銅箱,銅箱結滿了銅綠,已經爛的不成樣子,裏麵滿滿疊著編縫整齊的牛皮,皮麵密密麻麻的寫著字,朱砂有些褪色,灰撲撲的看不出原本的字跡。姒玼將它搬回宮,放在榻下。


  牛皮上定然寫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隻是丙婀並不認得字,但施夷光是認得的,她悄悄告訴丙婀,箱麵上曲曲折折好似是刻著“越王勾踐世家”這六個字,不知裏頭到底寫了些名堂,要這樣遮遮掩掩。


  第二日,姒玼喚來了丙婀,要將她與姒朱勾送到九嵊山下一戶農夫家中,又告訴她,日後時局安定下來,便將她接回九嵊山宮,叫鹿郢予她一個侍妾之位,此後富貴無邊,享之不盡。


  但丙婀卻不願意離開,那時姒玼隻以為她是舍不得榮華,舍不得鹿郢。但其實自始至終,丙婀不願別離的那個人,隻有嫡公主一人而已。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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