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卵
第二日,也不知姬妄從哪搜刮來一摞一車的珠寶玉器,寺人進進出出,從牛車上卸下一隻又一隻大箱往姒玼的院子裏搬,頃刻就疊出了一堵矮牆。
隨著這些寶器而來的,還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啞巴婢子,名字喚的粗俗,是叫瓢兒。
她安安靜靜立在姒玼麵前,一張臉雖沒什麽驚豔顏色,眉眼卻生得柔和舒展,似三月楊柳,有如春風拂麵之感,教人心生親近。
瓢兒抬起眼,隻瞧到青帳帷幕裏隱隱約約一道纖細身影,輪廓起伏是一個清冷側臉。那人動了動,隔著薄薄帷幕道了一句,“你這名字,不好聽。”
這聲音似貓,柔弱無骨,聽著便讓人酥了骨頭,若此時是換做男人站在此處,怕是連腿兒也軟了。
“世子道你辨識百草、術精岐黃,孤這幾日傷病纏身,所以才送了你過來。你有如此本事,喚個瓢兒的名字著實是有些難聽,你本名喚什麽?”
她愣了愣,一張嘴開開合合,半晌也道不出一個字,隻急紅了一張臉。帳內忽然傳來一聲細膩冰涼的笑,“好了好了,果然是個啞巴,孤隻是玩笑而已,並不是真要你答。”
“再者像你們這些粗鄙野人本名,想必多半也是些春娘秋姑的俗名,上不了什麽台麵。”
“……”
“不如喚你辛夷吧。”
姒玼鮮少願意與婢子說話,是覺得降了自己的身份,隻是今日話卻格外多,或許是放心她口不能言,也或許是因為她生了一張讓人親善的臉,所以才願意多說幾句,“辛夷,辛夷,是味氣芳花美的好藥。孤以前也有一個如你一般寡言少語的婢子,名字裏也有個夷字。”
“隻不過她可不是和你一樣是一個啞巴,她隻是太過膽小太多憂愁,所以才不愛說話。孤喜歡不愛多說話的人,安安靜靜不聒噪,挺好。”
姒玼伸手挑開帷幕,露出一張蒼白冰冷的小臉,她上下瞧了她許久,扯嘴笑了笑,“世子的確是用了幾分心思,知道孤不喜歡身邊人相貌粗鄙,雖說比不得孤以前身邊的那些個婢子,但倒也看得過去。”
辛夷提姒玼提來鞋履,細細替她穿上。她的小腳生得纖細幼白,觸手卻如冰一般,森森生寒。
那時辛夷隻以為姒玼氣虛體乏,所以比起常人都要體寒一些。直到後來她才幡然醒悟,姒玼並非是因為氣虛所以寒涼,她的血她的心,由內而外,從來都是冷的。
姒玼被她攙著下了床,伸手掀開描了鹿鶴花草的榿木箱蓋,裏頭恍然溢出溫潤水光,她伸手撚起一塊手掌大小的鹿首玉琮,觸手生溫,是上好的玉石。箱底格格放滿了各色寶珠,白珠裏掐著絲絲紫線,滾圓光潔,好似貓眼一般。
姒玼笑了笑,她扔了那塊玉石,啪嗒一聲,鹿首上便出現一道細細裂縫。
這些東西哪一樣拿出去都是炙手珍寶,但姒玼卻是半點也瞧不上的。允常在世時,越國正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時候,也不知掠來了多少奇珍異寶。玉璧銅鶴、國章君鼎也不過是她殿中的一道平凡擺設,再如何巧奪天工,曠世奇珍,也隻不過是凡人鑄造的器物、泥裏的一塊石頭罷了,入不得她的眼睛。
更別提這些個無名無分的野物了。
她合上蓋子,對外頭侯著的寺人道:“將這些個東西送回給世子,告訴世子小乞這地兒簡小粗陋,放了這些珍寶夜裏招賊,世子若真想對小乞好,便送些精細的吃食來。”
又轉身問辛夷,“你可會升火做飯?”
辛夷點了點頭,姒玼心情舒朗,愈看辛夷愈發順眼,“世子送來了那麽多東西,孤挑來挑去,也就這一件最符孤心意。”
……
時日晃晃蕩蕩,天氣終於是冷了下來,九嵊山草草木木灰敗一片,落去了所有顏色。枯樹敗枝如猙獰手骨一般,刺破堅硬泥殼,亙立延綿一片山頭。焦殿殘桓還冒著絲縷黑煙,遠遠望去九嵊山好似一座巨大漆黑的墳墓,寂靜無聲。
這幾日姒玼都未再見過姬妄,有時候見他也是匆匆忙忙。大抵是真的將姒玼放在了心上,要為她搏出一條坦蕩活路,也或是本心便存著那份蠢蠢貪欲,隻是教姒玼牽出了頭罷了。
姒玼是更願意相信後者多一點。畢竟姬妄這樣的人,擺在以前她是連看也不會多看一眼的。她如今與他虛與委蛇,也漸漸能接受與他肌膚相親,但心裏還是止不住的抵觸厭惡,她憎惡姬妄碰自己,更憎惡自己落魄狼狽的模樣。
也是她造孽太多,入了夜姒玼忽然渾身發起了冷,她忽然驚醒,半邊身子好似浸入了冷水中,凍得毫無知覺。
外頭寒風凜冽,陣陣呼嘯猶如鬼嚎,窗紙糊得不好,被刮落的樹枝劃出了一道狹縫,絲絲縷縷透進冷風。
她臥在冰涼硬榻上,忽然便想起了以前的那些零碎往事。她方能記事時,便被允常接去了長生台。每逢夜半,她有時也如今天這般,惶然驚醒,睜大眼睛瞪著殿內的蛇頭銅鶴。青銅蛇眼在黑暗中細細閃著亮光,恍惚間她好似是瞧到那曲折蛇頭扭曲蠕動、揚頭吐信,但一眨眼那蛇頭卻又恢複了那冰冷堅硬的昂首模樣。就這樣瞧著盯著,眼淚便順著淚溝,蜿蜒而下。
姒玼壓低了聲音,無聲哽咽,生怕自己的抽泣聲引來了牆外的徘徊怨鬼,她躺在黑暗中,心裏一遍又一遍念著:姆媽。
直到現在,她還能清晰記起那些日子是如何的絕望孤寂,冰涼冷硬的紫玉枕幹了又濕,深深淺淺落滿了她的眼淚。
姒玼那時是有些戀母的,即便雅魚再如何對她憎惡厭恨,但隻要雅魚願意低下身伸出手,即便如她這般不喜與人親近的人,也總是願意讓雅魚抱自己的。
可一直等到現在,雅魚還是一次也沒有抱過姒玼。
想起這些舊事她更是再無法入睡,夜風呼嘯,結滿蛛網的青灰紗賬一浮一動,遠處不知是狼是狗,嗚嗚咽咽,陣陣回蕩在寂靜漆黑的九嵊山宮。餘光一轉,她忽然瞥見門後有什麽東西動了動,歪歪扭扭好似是站著一道漆黑人影。
或許是外頭樹枝投下的影子吧。
姒玼以為自己又像小的時候那樣花了眼睛,她翻了身子正要閉眼。那人影晃了晃,頃刻到她榻前,咋然在她眼前睜開一雙布滿血絲的雙眼。
一聲絕望兢叫硬生生哽進了喉裏,姒玼駭得渾身僵成了一塊磐石,她揪住被衾死死蒙住頭。但無論她如何去躲、如何去藏,那雙明亮刺目的雙眼總能透過無盡黑暗,清晰浮現在她眼前。
她嚇得落去了七魂三魄,滾落在地上,那道人影不依不饒,隻緊緊貼在她麵前,如影隨形。慌不擇路間,姒玼囫圇鑽進了榻下,黑暗中她瞪大雙眼,冷汗混著眼淚濕了衣襟。她再無路可退,身子顫抖得快要碎裂,隻死死背靠粗糙泥牆,看那道漆黑人影將自己扭曲成一道彎弓,強擠了進來。
眼前黢黑人臉離她不到半掌距離,姒玼甚至還能清晰聞到一股腐朽棺槨的味道。淚水自眼角滑落,噗的一聲落進了灰塵裏。她竟還能顫顫巍巍扯開一絲笑,無聲道:是夢吧。
應當不是。
……
天氣忽然冷了下來,外頭天黑壓壓的,也分不清是晚上還是白天。朔氣如冰,一呼一吸間似冰錐入鼻,刺得人鼻腔生疼。
辛夷起了一個大早,昨夜紗窗沒有關嚴實,她被冷風吹了一夜,早上起來狠狠打了一個無聲噴嚏。
院中枯枝敗葉落了一地,都懨懨的打了一層霜,牆角水缸結了一層白冰。她伸了一個懶腰,睡眼惺忪間瞧見姒玼那廂窗門高高支著,窗邊好似站了一個人,隻露出半張煞白身影,再一眼,卻又消失了。
想必是姒玼起得早,站在窗邊瞧瞧這日天氣好不好吧。
昨夜刮了一夜的風,院子裏東一片落葉,西一片枯枝,結滿了蒼白霜朔。她提了一把稀疏掃帚,清出了青石地麵,稀疏竹帚刮過地麵,窸窸哧哧。
每日這時,姒玼便會坐到廊前,靜靜瞧辛夷來來去去。隻是今日裏頭卻悄然無聲,她掃了地,經過院門前時忽然覺得不太對勁。
地上是一道零亂腳印,從院門一直蜒進廊裏。腳印時深時淺,上頭細膩黑泥還未幹透,隱隱散發一股爛木腐草的味道。
難道是院子裏進賊了?
想起今早瞧見的那道人影,辛夷後背瞬時出了冷汗,她慌忙去拍姒玼的房門,姒玼房門卻被死死鎖住,怎麽也推不開。
清白窗紙上投出一道細長身影,門後好似是站了一個人,也不知是姒玼還是什麽人。恨隻恨她是個啞巴,啊啊巴巴半晌也道不出一個字。窗紙上破開的狹縫上去,她踮起腳往裏頭看,裏頭黑漆漆的,隻有兩處地方微微泛著亮光,其他的便什麽也瞧不見。
她白了臉,忙去外頭尋人,路上空蕩蕩的,寂靜無聲,及眼望去隻有蒼白濃重的霧氣,什麽也沒有。
辛夷再沒有辦法,慌亂間忽然瞥見柴垛裏放著的柴刀,她狠了心,提起柴刀要破開那道漆黑沉重的木門,正舉起刀還未劈下,門吱呀一聲,慢慢悠悠的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