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偷窺
二月頭上,淩波咖啡館重新開業一周之後,寂靜的子夜,其他的店員都已經熟睡。
??在陸澄書房的櫥頂上擺放著一枚額頭上刻著P字的白瓷鼠人骷髏。現在,虛無的骷髏眼洞躥出兩道射線般紅光,就像投影那樣打在書房對麵的牆上,書房的牆上仿佛打開了一扇小門。
??陸澄的那隻縛靈黑貓太平從投影之門的另外一側蹦了出來,黑貓的嘴裏叼著一隻有成年長毛兔那麽大小的死老鼠,這隻肥大的死老鼠頭頂上還嵌著一頂用啤酒瓶的玻璃渣做成的王冠。
??黑貓旋開陸澄書房的門把手,把戴玻璃王冠的死鼠拖下一樓的咖啡廳。然後,貓熟練地遛進一樓的後廚,扒來醬料塗抹在死鼠軀殼上,哢吧哢吧地嚼吃起來。
??陸澄坐在營業區黑暗的角落,另一張咖啡桌子邊,看著自己的貓進食。
??——那隻戴玻璃王冠的死鼠是值五十靈光的D級品。
??他的古錢指示,縛靈黑貓太平的靈光量從最初交易時的十五靈光,漲到了中等D級縛靈的五十靈光;小太平的身軀也再不是剛來時火柴般細瘦,已經長得彪悍健實,好像填滿餡的肉包子。
??本來陸澄也和其他店員睡得一樣沉,但腦殼裏忽然一陣疼痛,有牙疼那麽厲害,等他痛醒過來,已經發現自己的貓來樓下偷吃。
??而這時候,黑貓已經把死鼠王吃到隻剩骨頭和玻璃王冠,貓抬起頭,舔著貓掌,金眼灼灼,注視著自己的禦者陸澄。
??陸澄的腦殼又來了一陣疼痛,他直覺這種疼痛並不是自己有什麽毛病,而是和小太平的成長息息相關。
??馬上,他的視覺模糊起來。
??然後,陸澄聽到貓喵了一聲,視覺恢複了清晰,頭也不再疼痛,然而他的眼裏出現了兩個場景的疊影。
??在咖啡店的場景之外,陸澄竟然還看到了他自己——不是照鏡子,眼睛裏自己手腳的方向和鏡子裏是相反的——好像魂魄出竅,他在從另外一個位置看自己的軀殼;而且,在那個位置觀看自身的自己正在不受控製地接近自身,揉捏自己光滑的臉,那種感覺毛絨絨的。
??陸澄覺悟,現在他的第二個視角是黑貓太平的視角,是黑貓太平在揉自己的臉。
??他想起王嘉笙說的,當索魂黑貓成長為“偷窺者”,凡是貓能看到和聽到的,他這個禦者都能同時看到和聽到。
??——自己達到了那個C級獵人柳探長和他的縛靈狗那樣的精神鏈接程度!
??陸澄摸出口袋裏的天泉古錢,放到黑貓和自己臉之間,他眼裏的疊影消失,又回到了本人的視角:指示著黑貓太平的古錢從淡藍色轉變為更深的蔚藍色光芒!
??“索魂黑貓太平,D級五十泉,成長為‘偷窺者’。”陸澄鑒定道。這是索魂黑貓近一個月在鼠人之門內攝食的成果。
??那黑貓逛膩了咖啡館的後廚,直起身子,旋開陸澄書房的門把手,自顧自跑到外麵浪去了。真是孩子大了,老父親都管不住。
??陸澄本也想出門追貓,忽然發現自己的雙腿綿軟,肚子裏湧來潮水般的饑餓感和難堪的鳴叫——哦,是了,所謂“縛靈”,和用咒術召喚的那些貓兒原理迥然不同:D級家宅保鏢隻是開啟了一個虛境和實境之間的臨時通道,召喚的貓從虛境來,回虛境去,並不消耗陸澄的精神;而縛靈持續存在於實境,也持續消耗著禦者的精神。
??D級縛靈黑貓太平越成長,對自己這個禦者的精神負擔更大。反應到陸澄身體上,就是更加容易餓肚皮,自己身上也好像背負起更重的物體。
??黑貓方才的突破一下子抽走了陸澄大量的元氣。現在陸澄亟需滿足自己肚皮的需求,否則腿都邁不動。
??——反正所謂“縛靈”,總是束縛於禦者為圓點的有限半徑之內,自己的黑貓太平也走不遠走不丟。
??於是,陸澄從後廚裏篤悠悠找食材做三明治和色拉喂自己;另一方麵,他分出心思跟隨黑貓太平的視角,嚐試著習慣自己借用到的第二雙眼睛,就像柳探長能坐在淩波咖啡館裏跟隨他放出去追蹤的縛靈狗那樣。
??黑貓太平不在眼前,陸澄眼裏都是咖啡店的東西。他合上眼睛,隻有一片漆黑;於是又睜開眼,這次他數著羊,把頭腦都放空,見到什麽咖啡店的東西都不去想。
??忽然之間,咖啡館外麵場景湧入頭腦,映現在咖啡館裏麵陸澄的眼中:
??夜風吹拂臉麵,他似乎站在咖啡館的樓頂邊緣,俯瞰著下麵鱗次櫛比紅紅綠綠的泰西式屋頂、梧桐掩映的靜謐的西區街道。馬路兩邊的上街沿整齊排列著煤氣路燈,泛著暈黃朦朧的光澤。
??——是黑貓太平在看,陸澄重新跟上了貓的視角。他不但能見貓之所見,還能感貓之所感。
??然後,黑貓從淩波咖啡館的樓頂邊緣幾跳躥下,鑽到附近人家的樓房裏去了!
??對陸澄在內的人類來說,別人家的房子是界限分明、非請莫入的私有產權;但對黑貓來說,這種界限並不存在。黑貓隨意地從敞開的窗洞、煙囪、陽台、圍欄進入附近人家的房子——餐館、店鋪、公寓、別墅——翻撿別人家的食品儲備,惡作劇地抓撓別人家的家具。
??就這樣,貓陸續遊蕩過旗艦公寓、南英女中、慈心醫院、卿雲大學……
??這一回,與縛靈貓精神鏈接的陸澄反而像附在貓身上的幽靈,凡是黑貓進入的地方,他也跟著貓進了去。每一個夜晚,每一戶人家都在上演不同的戲碼,凡是貓能進入的人家,沒有一個人的隱私能逃出陸澄的眼睛!
??而且,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多少人能看破黑貓太平的隱形,那麽,和黑貓太平鏈接的陸澄幾乎可以永遠躲在暗處監視他想監視的絕大多數的目標。
??——是謂“偷窺者”。
??在這方麵,這個D級五十泉黑貓縛靈的能耐,超過了絕大多數幻海市警務處的暗探。
??陸澄咳嗽了一聲。
??他不知道失憶前自己是怎麽使用索魂黑貓的偷窺能力,現在的他想,最好把這種能力的運用限製在有嫌疑的魔人目標上麵。雖是無心,撞到普通市民、街坊鄰居的隱私實屬尷尬。畢竟,他是一個正派的“商人”,道德底線總要比“賊”高一點吧。
??那黑貓太平也緊張地一弓身,來回探看,過了半晌,才省悟到那聲憑空而來的咳嗽是陸澄發出來的。
??貓乖巧地向與它鏈接精神的禦者陸澄咪了咪,卻沒有走的意思。
??現在是深夜三點,月色皎潔,黑貓太平留在一座美輪美奐的東瀛式庭院裏:庭院有幽寂的竹林、修剪清爽的灌木、還有一條蜿蜒清澈的小河穿過林間。
??雖然沒有來過,但陸澄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這地名曰“海女花園”,離淩波咖啡館有三站電車的車程,是本城一位朱姓富豪的宅邸。那位富豪曾經留學鄰國東瀛,沉醉東瀛之美,於是在寸土寸金的幻海市西區建造了如此獨特的一座東瀛式庭院。
??這些八卦消息都見於《魔都評論》娛樂版。陸澄這種小業主和那種富豪根本不是一個朋友圈的,絕不會受到他家登門遊覽的邀請——除非,是朱家遇到了異常事件。
??不過,既然自己的貓轉悠到了“海女花園”,陸澄倒也不想捂住自己眼睛不瞧。機會難得,好樓台看看就看看唄,又沒人知道。黑貓有昏暗視覺,夜中視物如白晝,分享了黑貓感知的陸澄同樣如是。
??“別進人家起居的洋樓,隻逛逛大花園就是。”
??陸澄向黑貓道。
??黑貓鑽進竹林,在竹林深處的盡頭,陸澄看到一座奇怪的神龕
??——那神龕供奉著一位潛水撈珍珠的海女的木雕,從海女的肚臍眼上像盛開一朵蓮花那樣,貼著一隻頭顱奇大的八爪章魚,八條觸手像藤蔓那樣纏繞著海女的肢體,與她密不可分。
??陸澄深吸一口氣,在唐國的誌怪裏沒有這種東西,不知道裏麵供的是東瀛哪路的神怪?
??出於調查員的職業本能,他想直接用天泉古錢去估測那個神龕裏的海女木雕的靈光量。可惜,他本人和古錢仍然在咖啡館,雖然通過縛靈貓能感知到三站電車外的目標,但目標卻遠遠超出了天泉古錢的靈光檢測距離。
??天泉古錢沒有任何反應。
??陸澄把古錢收起來——自責道,何必如此疑神疑鬼。別人家愛供什麽,是別人家的自由。自己的小弟王嘉笙在陸澄借他住的房間貼那些風騷暴露的女星海報,陸澄這個當老板的也沒說什麽嘛。
??這個時候,黑貓的貓耳忽然轉動,貓身縮進暗影裏的草叢。
??通過黑貓太平,陸澄聽到有密集的腳步聲從竹林外麵接近神龕,還有開路的鈴鐺聲、尺八聲和念經的吟唱聲。
??又通過黑貓的眼睛,他看到了那群人——他們都穿戴著整齊的黑色罩袍,蒙住頭隻露出眼洞的連衣尖帽,手上緊攥著珊瑚念珠,脖頸上都掛著相似的項鏈——不是泰西教會的十字架,而是一種“卍”字架,好像張牙舞爪的章魚。
??他們一共八個人,手拉手繞著海女神龕圍成一個圈,朝逆時針方向旋轉,口中哼起陌生的旋律。旋律也不複雜,就像搖籃邊的兒歌,又像平緩安寧的海浪反複拍打在堤岸上。
??忽然,歌的節奏加急,就像海麵起了風波。歌者的聲音變得恍惚,變得朦朧,像是濃霧悄悄籠罩了海岸,等人們發覺的時候,已經身在霧中,分辨不清蹤影和方向。
??陸澄也發覺,竹林裏不知道何時起也彌漫著奶白色的霧。那八個歌者的身影全部消失在濃霧裏。
??黑貓太平從草叢裏鑽出來,向原來海女神龕的位置跑過去。陸澄沒有阻止貓,此刻,他的好奇心和那貓一樣澎湃。
??從白霧裏重新探出頭,黑貓出現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再沒有什麽東瀛式的庭院,黑貓立在一個沒有任何水鳥和爬蟹的荒涼沙洲上,圍繞沙洲的湍急水流裏旋轉著大大小小六團漩渦,在沙洲的外圍是八道砌得十分粗糙的石柱圍成的環。黑貓無聲無息地縮到一根石柱的陰影下窺視環內——陸澄看到,在沙洲的中央,仍然立著原來海女花園裏那座神龕。
??但是那本來沉寂的神龕裏這時候卻傳出魔性的鼓點,像是狂亂的心跳,又像是胎兒在母親腹中任性的踢腿。
??同時,神龕裏傳出陌生女人的呻吟,她的聲音迷狂、粗野,仿佛用最本能的叫喊在歌頌什麽東西!而每叫喊一次,都有一個不知何處的聲音在回應她。“它”的回應根本不是人類的語言,那聲音絕不是人的發聲器官能夠實現的。
??圍繞著海女神龕的八個歌者都摘下了他們的連衣尖帽,五體投地的向那個神龕膜拜。
??陸澄從黑貓眼裏驚愕地瞥見那八個膜拜者的麵目,除了還保留人類的眼睛,他們的臉上已經長滿了魷魚卷須——以唐人誌怪裏的看法,這些家夥都蛻變為了異物!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