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動機
今日的確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前幾日京城狠狠的下過了好幾場雨,雨水雖衝散了暑氣,但延綿了近兩天的大雨也給百姓出行造成了極大的不便,更不消說城中的一些老舊街區,多年都未好好修整清理過的排水渠被這一場大雨澆得不堪重負,等雨停後,一連幾天,街道上仍餘有大量積水。
而等到今日,天氣轉晴後,雖氣溫也隨之升高,但好歹街道上的積水沒了,又恰逢那科舉受賄案就在今日公開審理,主審官還是傳聞中那位頗具文韜武略、才智過人的大皇子,聞訊而來的吃瓜百姓一大早便將大理寺所在的這一條街道附近都占據了。
還有不少嗅覺靈敏的攤販一早便發覺到了其中隱藏的商機,這會主街兩旁幾乎都被攤販擠滿了,賣涼茶的賣糖水的吆喝聲即使是身處在喧鬧人群中都清晰可聞。
更有不少挑著擔的小販穿梭在人群中,不斷向路人兜售著自家的炒貨小食。
等到那大理寺的大門一打開,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便都被那便所吸引,一時間竟是連茶水和小食都顧不上了,有那腿腳快的,早就匆匆跑去人群後邊,隻盼著等一會開堂了能站在外頭大概聽個聲。
當然,這會天熱得緊,那大理寺門前雖也有兩顆大樟樹擋著太陽,但那點陰涼地,也就隻能供二十來號人站住腳,人多了,全都擠在一起,還是一樣悶熱。
故而便也有許多人也沒去那大理寺門前湊熱鬧,而是早早的便就在其附近的酒樓茶館二樓訂好了位置,就等著從高處能將那公堂裏頭的情形看得更真切些。
茶館倒也沒閑著,這等難得一遇的大事,等下一回再想看見,就不知道又是什麽時候了。
於是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先帶的頭,這會幾乎是京城大小的茶館,甭管遠近,幾乎都派了好些人手蹲守在那大理寺周邊,隻等著將第一手消息傳了回來,便安排著平日最叫座的說書先生現場給眾茶客講解。
京城這地界畢竟往來人口眾多,好些近日才從外地過來的人還並不知曉這幾樁大事,此時一見今日幾乎滿城空巷,那人不是跑去大理寺看熱鬧,便是都圍在茶館等著挺熱鬧,頓時便是一陣咂舌,直呼便是那皇子娶親、狀元遊街都沒這般的熱鬧。
而也是在此時,太傅府那一輛不起眼的馬車也正好從大理寺門前經過。
此時已經升堂,自然是無人注意到這一輛經過的馬車,就更無人注意到從馬車裏伸出頭來的那一名異國少女了。
緹娜這會隻覺得頭頂都有些開始發熱了,想來大概是長時間將頭伸出窗外的緣故,她這會就連原本還十分白皙的麵上都被曬得泛起了兩團明顯的紅暈。
女奴汀看的一陣心疼,一路過來都沒少勸阻她,然而緹娜卻隻是敷衍著,仍固執的將頭伸出窗外,就為了看看這街上的人此時都圍在那一處地方,到底是在看什麽熱鬧。
即使身處車廂之內,也能聽見周遭的喧鬧聲。嚴管事這會也從緹娜掀開的那一扇車窗處瞧了一眼馬車外頭的情形,便不由感慨道:“今日便是侯府落幕之始了。”
也是這時,一直端坐在座位上閉目養神的嚴清歡臉上才有了些許情緒變化,他緩緩睜開眼,似乎是在沉思著什麽,過了好一會,才問了身旁的嚴管事道:“嚴叔,今日應是首先開堂審理那涇河縣縣試考生賄賂主考一案吧。”
聞言,嚴管事便也捋著胡須,點頭應道:“正是,那位考生大公子也是認識的,正是當年的鬱尚書家中的獨子,乘風公子。”
說到這兒,嚴管事又笑著補充了一句:“說來這會鬱老爺也還在咱們府上住著呢,大公子一會回去了,別忘了向鬱老爺也問個好。”
聽得這話,嚴清歡也是絲毫沒有什麽意外之色,隻淡然點了點頭,便又不再說話。
隻是這會緹娜也聽到了兩人方才的對話,又想起了先前嚴管事說著正是因為今日這城中有大事發生,故而一路過來,在外圈的街道才會見著那般萬人空巷的場景。
眼見著馬車慢悠悠載著自己主見遠離了那熱鬧的中心,緹娜便也急忙收回了腦袋,又一把拉著身邊嚴清歡的一角衣袖,急急道:“歡,我也想下去看看熱鬧,你陪我一起去吧!”
好脾氣的青年這會也逐漸開始生出了些不耐的情緒,正待開口拒絕,便聽坐在她對麵的嚴管事出聲笑道:“姑娘若是想下去看熱鬧,便由我帶著姑娘去吧,大公子也有許久沒回來了,對這些事怕是還沒我知道的多。”
又看了一眼已經閉起眼不做聲的嚴清歡,雖心中仍有不甘,但總歸是經過了這麽多天的相處,緹娜也漸漸摸清了嚴清歡的性子,心下也明白他定然是不會陪著自己一同下車看熱鬧的,因此隻是略一思索,便答應了嚴管事,等到嚴管事同嚴清歡說了一聲後,便跟著他一同下車去了。
而原本見了這麽多京城本土百姓,心下還略有些懼怕的女奴汀,也隻得咬了咬牙,便也跟在緹娜身後,一同下了馬車。
馬車外頭的陽光格外毒辣,嚴管事也確實是對這一帶的路線了如指掌,他帶著兩女,並未過去那人群周圍湊熱鬧,而是選了一條無什麽人的小巷,從中行了幾百步,又連著拐了兩個彎複行數百步,便在麵前的高牆處停下了腳步。
從這一堵牆內伸出了一株高大的樟樹,繁茂的樹冠遮住了頭頂的烈日,在這一塊地方投下了一片陰影,此時三人便就站在這處陰影下。
望著麵前這一堵牆,緹娜左顧右盼了好一陣子,正想開口問嚴管事,為何要將自己帶來“麵壁思過”,忽而就聽得從牆內傳出來清晰可聞的說話聲。
“鬱乘風,聽你所言,是絕不承認自己有賄賂主考以提前謀得考題的動機了?”
沉穩清越的男聲回答的絲毫不含糊:“正是。”
聽得這聲音,緹娜這才有些驚喜的望著一旁笑而不語的嚴管事道:“這裏竟能聽得如此清楚!”
嚴管事也樂嗬嗬的回道:“是啊,這圍牆隔著那公堂也不到兩三米,自然是能聽得清裏頭的動靜,隻不過咱們沒法看清裏頭的情形了。”
聞言,緹娜也隻是點了點頭,便不再糾結。
她自然也清楚,若是方才跟著大街上的那一大群人一起擠著,想來不但連裏頭的人看不清,怕是連聲響也聽不見。
公堂之中的對峙仍在進行著。
前些日子黑騎除了從涇河縣帶回了那蔡軼,同時也將十幾日裏搜羅到的、掌握了確鑿證據的相幹嫌犯也一同綁了回京,其中就正好有當日擔任那涇河縣縣試第二場的主考官,時任泰州通判的邱炳懷。
當然,這位邱大人這會也已經被革職查辦了,此時出現在公堂上,無非也是用來給鬱乘風洗清罪名的工具人罷了。
端坐在主審席位上的大皇子周昕心裏自然也是明白這一點的,但此時他望著立在堂下的鬱乘風,心中止不住的便是一陣煩躁。
看著他,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這一回自己旗下簡直能用慘烈一詞來形容的損失。
若不是因為侯府有把柄落在鬱文濤手中,周昕也不會同意侯府對已經辭官返鄉的鬱文濤下手,也就不會栽在這一家子手上,如同拔出蘿卜帶出泥一般,幾乎將自己多年積攢下來的力量折損了近一半之多。
甚至,若不是因著他這一回聽從了那許先生的計策,選擇壯士斷臂,親自進宮求來了這主審之位,怕是連這些年好不容易在聖上麵前積攢起的好名聲都要失去了。
一想至此,周昕原本還略顯平常的臉色幾乎是瞬間便陰沉了下來,隻望著場中或立或跪的幾人,冷然出聲道:“鬱乘風,你說你絕無行賄舞弊的動機,你說這話,可又有什麽證據?”
聞言,坐在一旁聽審的大理寺卿及刑部侍郎等一幹官員頓時便是眉頭一皺。
這樁案子審到現在,已然是十分明了了,方才那邱炳懷也已招供,當日他確實未收到來自於鬱乘風的“贓銀”,隻是在其交卷後,將其叫到考棚中又問了幾句話,考較了一番學識而已。
而此時大皇子隻抓著鬱乘風是否有行賄的動機一事不放,很明顯是不想讓他脫罪脫得如此輕鬆。
堂下立著的鬱乘風也是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卻也隻是抬頭直視著端坐於堂上的周昕,也未答話,眼中神色同樣晦暗不明,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他卻是已經捏緊了拳頭,手背上青筋炸起,麵上神色卻是絲毫不顯。
望著鬱乘風這副模樣,周昕心下難得痛快,也不計較他並未回話,而是十分輕鬆的道:“看來此案還有疑點尚未查明啊,既如此,還是先將嫌犯盡數押下去,待明日再審。”
說罷,他便準備宣告退堂,而就在此時,大理寺正門前忽而傳來一道聲音:“且慢!”
頓時,周昕原本還待呼出口的“退堂”二字便也就此卡在了喉嚨中,眉心一皺,便望著門口的聲源處。
堂上眾人也皆被吸引了目光,紛紛向著那一處望去,而後便見得門口厚厚的圍觀人群自發讓出了一條道來,從中步出了一名須發花白的清瘦老者,後頭還跟了一名模樣清秀的青年。
老者帶著那青年步出人群,絲毫未有耽擱,直接便向著公堂上走來,等看清楚了來人,堂上眾人臉色皆有變幻,卻都齊齊起身,向著那步入了堂中的老者拱手行了一禮。
那老者也隻是背著手,安然受了這一禮,而後便向著立在堂上的大皇子朗聲道:“大殿下,老夫今日不請自來,還望殿下不要見怪啊。”
強忍著心中的煩躁,周昕麵上卻是笑得溫和謙遜,隻對著那立於堂下的老者道:“不敢,不知張閣老要過來,也未提前告知一聲,我也好讓人提前備張凳子,隻是今日堂審已然到了尾聲,怕是要教張老白跑一趟了。”
望著笑得一臉溫和無害的周昕,張閣老卻隻是一揮袖,便道:“欸——話可不是這麽說的,現下不是還未正式退堂嗎。方才老夫也都聽見了,殿下問這鬱乘風可能拿的出他並無行賄動機的證據。”
他打量了一眼立在身邊的鬱乘風,後者見著他的目光,立馬便又恭敬的向著他拱手一禮,卻被他抬手製止了。
“好孩子,不必多禮。”
十分欣慰的望著鬱乘風,將他打量了好一陣,張閣老這才麵色微霽,又轉頭望向堂上的周昕,開口道:“老夫雖已辭官,但也不忍殿下為了這案子而煩惱,恰好老夫這會便有辦法能驗出這鬱乘風到底有沒有行賄的動機,不知殿下可願讓老夫放手一試?”
周昕這會已然是在盡力克製著胸腔中的煩躁和不耐,他自然知道,張閣老當然不是來為自己“排憂解難”的,而是來為那鬱乘風脫罪的。
此時望著這老者,他自然便又想起了先前同他私下會麵時的情形。
周昕都已經明確表示了自己可以幫著他進侯府,見得世子妃張氏所生的那個孩子一麵,可這老家夥卻根本就是油鹽不進,非但一口拒絕,甚至都沒有坐下聽周昕提出的條件,便拂袖離去了。
至此,周昕自然也知曉了這看起來是個中立派的老東西到底是站在哪邊的了。
眼看著周昕遲遲未有開口作答,在一旁聽審的刑部侍郎方知意當即便向著周昕拱手諫道:“殿下,既然張閣老可設法破此局,不如就讓他試上一試又何妨?早些結案,也能早些騰出人手來進行下一個案子。”
聞言,大理寺卿崔演也是躬身附和道:“臣附議,聖上亦對此案頗為關注,想來現下若是由張閣老來出麵破局,也定能服眾。”
周昕此刻早已是怒不可遏,然他深知眼下是在公堂之上,一舉一動都受到眾人注視,因此也隻得強忍住情緒,還得擺出一副謙遜的笑臉來,向著胸有成竹的張閣老便道:“既如此,那便勞煩張閣老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