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龍井竹蓀
一句話簡直如平底驚雷一般，將老掌櫃炸了個措手不及。
待他終於反應過來，這才陡然睜大了一雙老眼，聲調也拔高了好幾度，就連椅子也都有些坐不住了，身子不住的前傾，雙手撐著桌麵，麵上帶著些不可置信的問道：“誰？你剛說誰回來了！”
那小廝急得頭上都開始淌汗了，跺了跺腳，又十分焦急的重複了一遍：“大小姐和大少爺！就是方才被釗子領進去的那一波人！”
老掌櫃這一回總算是聽了個明明白白，繼而便直接跌坐回了椅子上，愣了好半晌，才見他口中開始念念叨叨的，也不知道在說啥。
小廝這會又想衝進去再瞧一眼方才那一行人，又等著老掌櫃拿主意，一時間也不知道到底要如何是好，於是便又忍不住催促道：“掌櫃的，你倒是說句話啊！”
這一喊，才總算是將有些渾渾噩噩的老掌櫃喊清醒了，他一拍桌子，手仍有些哆嗦，因此這一拍也沒什麽力道，隻在木質的櫃台上發出了不輕不重的一聲響，“趕緊去將東家喊來！”
小廝總算得了吩咐，拔腿便要往門外跑，卻又聽得老掌櫃喊了一句：“回來！”
無奈，小廝隻得又生生止住了步子，折返回去，“掌櫃的還有什麽要交代的？”
老掌櫃這會麵上也漸漸的多了些別的神色，“你去的時候記得悄悄的，切記莫要驚動了東家娘子！”
聞言，小廝自是點頭應下了。
待到轉身離了泰興記，小廝也還在想著，這東家娘子從前對大小姐可是恨之入骨的，這會若是讓她得知了大小姐竟是毫發無損的又回來了，指不定又要過來怎麽鬧騰呢，算了，還是讓東家自己頭疼吧。
隻是乍一眼又見著了這兩個原以為再也不會見到的人，甭說是老掌櫃，就連他們這些當小廝的，多多少少也都覺有些心虛。
無他，隻因當初大小姐失蹤後，東家雖隻說是她跟著後街那窮秀才跑了，但店裏的夥計心裏也都跟明鏡似的，那陣子店裏來了好些牙人，後來等大小姐不見了，那些牙人便也再沒來過。
誰都清楚，這大小姐肯定是被東家兩口子給賣了。
後來大公子也被一把火“燒”沒了，店裏便也走了好些老人，他們大多都是跟著老東家一同打拚過來的，眼下老東家客死海上，東家留下的一兒一女也都被現東家兩口子給算計沒了，稍微有點良心的，也都自行離去了。
這泰興記，也早就不是原先那個泰興記了。
回憶起了這些事，這小廝一邊小跑著，又不由想起了方才在門口時同他一道的那小廝說過的話，左右這店也不是原來的店了，不如他也跟著一同去別家幹活算了。
且這會大小姐和大少爺都回來了，看他們那身打扮，也不像是遭了罪的，反倒像是在外麵發跡了又回來尋仇的模樣。
小廝越想越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摸清了事實真相，便也不由有些幸災樂禍了起來。
那殺千刀的顧大貴，自打泰興記成了他們兩口子的產業之後，他們便對店裏的老人多有苛責，從前在店裏幹活的活計一日還能吃上三餐，自打顧大貴兩口子接手後，三餐也減成了兩餐。
這就算了，最不能忍的是，借著店裏生意每況愈下的由頭，這月錢還逐月削減，眼下留在店裏的幾個夥計對此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恨恨的咒罵了幾句，小廝終於也拿定了主意。
等一會回了泰興記，想來這顧大貴自然也無暇再顧及店裏其他事務，便趁著這個時候，自己就去鼓動一番，讓剩下的幾個夥計也都跟著一並辭工，也要讓顧大貴嚐嚐，這牆倒眾人推的滋味到底如何。
連著拐了幾條巷子，小廝終於停下了步子，略喘著氣，望著眼前這一家的大門，想也沒想的便湊了上去，一雙手直將門板拍得嘭嘭作響。
等他拍了半天，這才有人在裏頭喊了一聲：“誰啊！拍得這般響，若是將門拍壞了，仔細爺送你去見官！”
沒過一會，便也有人過來開門了，那門一打開，便從裏頭露出了一個衣衫不整的中年人來。
一見著門外站著的小廝，顧大貴這才立馬又伸長脖子往外頭掃了一圈，等發覺無甚異常，他這才板著臉，極不耐煩的道：“小兔崽子，這會不好好在店裏待著，怎的跑這兒來了？”
小廝隻將顧大貴周身上下掃了一眼，見他這會衣衫不整的，腰帶也沒係，想來是他家那母大蟲一般的娘子又不在家了，他這才有工夫帶了外頭的女人回來廝混。
一想至此，小廝心裏雖對他有頗多鄙夷，麵上卻裝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來，“東家，大事不好啦！”
一聽“大事不好”這四個字，顧大貴便也不由得回想起了泰興記後院柴房被燒的那一天，店裏的夥計也是這麽過來同他說的，於是，這會顧大貴便也再顧不上許多了，睜大了眼梗著脖子就問：“什麽大事不好了？後院又起火了？”
小廝苦著一張臉，迭聲道：“跟後院起火也差不多了！東家，大小姐和大少爺回來了，這會兒人就在泰興記呐！”
陡然再從店裏的夥計嘴裏聽到這兩個稱呼，顧大貴還愣了好半晌，然後才皺著眉又問了一句：“誰！你說誰回來了？”
“大小姐和大少爺啊，哎呀您趕緊的跟我回店裏去吧，掌櫃的這會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說著，小廝便直接動手去拉他，又急急道：“他們還帶了幾個人一同過來，我瞧著大小姐他們如今那身打扮，可不像是平頭百姓家裏能有的了，說不得是在外頭發跡了，要回來鬧事呐！”
顧大貴這會簡直要被這一連串的消息給炸懵了。
顧靈兒和顧和興回來了？
怎麽可能！
顧和興那小子就算了，那把火想來便是那小子為了脫身自己個放的，但是那顧靈兒可是他親自動手藥翻了之後交給人販子的。
雖說那兩個人販子至今也未再出現，但顧大貴也隻想著大約是他們二人尋了處偏遠地兒，將顧靈兒賣了個好價錢，這才不想回來再同他拉扯，怕他還要來分上一杯羹。
但不論如何，顧靈兒確實是已經被他親手賣掉了，怎麽可能再回京城來？
一時間，顧大貴腦袋一片混沌，也完全沒在意眼下自己還是衣衫不整的模樣，便隻由著小廝拉著他，急急忙忙的便往泰興記跑了，就連家裏那敞開的大門也都不記得要關上。
而此時的泰興記內，裏院的一間雅座裏，古靈正手持湯匙，舀了一勺湯水，緩緩送入口中。
方才那帶路的小廝帶著自己一行人進了裏院落座後，這才也抬頭瞧了一眼眾人麵目，也就是這一瞧，那小廝便也如同活見了鬼一般的險些失聲驚叫出來。
不過這會自己一行人也已經被領了進來，倒也沒人敢再將他們請出去，隻得硬著頭皮等著他們點了菜，隨後又將菜送了過來，便再也無人過來打擾了。
對此，古靈倒也樂得清靜。
這泰興記上菜速度倒是不慢，不過想來也跟自己一行人點的菜品有關係。
龍井竹蓀這道菜，隻需提前將幹貨泡發清洗備好料，再準備好茶水高湯，便可完成，也著實不算費工夫，想來這泰興記眼下既已是將這道湯品當作是鎮店之寶，那便肯定會提前備好料，如此一來，等食客過來點了這道菜，便也不用等上許久，即可嚐鮮。
菜端了上來，古靈也著實是凝神靜氣了一番，打算好好研究研究她那便宜老爹手下這位弟子的手藝。
眼前這道龍井竹蓀，湯色清澈透亮，揭蓋便能聞到一股清香，至少在第一眼的感官上，古靈倒是覺得這道湯品賣相成色確實不差。
等到湯一入口，才覺湯水鮮甜回甘，既能品出竹蓀的甘美清香，又能嚐到一絲魚肉的鮮甜滋味，過後卻又覺唇齒間自有一股清幽茶香。
一口湯喝下肚，就連一開始都對這道菜品抱著挑剔姿態的古靈也都暗暗點頭。
這道湯品確實是不錯，想來便宜老爹顧大富說了他這弟子隻有這麽一道龍井竹蓀拿得出手，便真就是對方隻有這道菜能入了他的眼了。
不過這道湯品畢竟也是以清淡口味為主，而一桌宴席上，若是隻有這麽一道湯品能鎮得住場麵，想來也是不妥，倒也難怪如今這泰興記生意蕭條了。
古靈正想著這些，便聽得對麵坐著的顧和興將手中湯匙放下，忍不住便冷笑一聲道：“我還道這孫來福當上了掌勺人，想來怎麽著也會花些心思再將手藝鑽研一番，沒想到他倒還是半點長進也無，這道湯品，幾年前他做出來是什麽味道，現在便也還是一般無二。”
平心而論，眼前這道龍井竹蓀確實算得上是佳品，但因著原身以及顧和興同這泰興記的現任東家之間的恩怨，古靈也著實是無法以客觀的心態來看這道菜。
眼瞧著古靈姐弟倆皆沉默著，桌上氣氛也有些不同尋常，蔣管事也隻是放下了湯匙，語氣平常的道：“不管這人手藝到底如何，既然是敵非友，等以後遇上了，打便是了。”
聽得這話，就連汀蘭也都是連連點頭認同，“沒錯！就這麽道湯而已，姐姐會做的比他多了去了，到時候定要殺他個片甲不留！”
聞言，古靈也隻是一笑，而後才對著顧和興道：“你既已看到了，此人不思進取，手藝也無半點長進，便也大可不必將他放在眼裏。”
她先前便也從顧和興那兒聽到了零星半點的往事，知道老爹顧大富這個弟子今年應是有三十來歲了。
“你同他不一樣，你還年輕，有大把的時間提升自己的手藝。”
聽得古靈一番話，顧和興原本還頗存了些戾氣的雙眸也漸漸清明了許多。
他抬起頭來，迎著古靈的目光，便也毫不遲疑的點頭應下了。
是啊，他才十三歲，而他那師兄卻已經三十來歲了。
顧和興暗暗握住了拳頭，心裏想著，等他到了三十歲，廚藝絕不會如此般停滯不前。
摸清了這泰興記的底子，古靈便也甚覺無趣，自是打算要打道回府了。
這一上午眾人吃了好幾家酒樓的招牌菜，這會自然也都是飽了，於是方才古靈也問過了蔣管事，從後者處得知，他本也沒打算再在下午安排什麽行程。
古靈便也想著，一行人不如先回去歇一歇，等過上一個時辰，再去碎月軒動手試做月餅。
她今日本是高高興興出門來，沒想到僅僅隻一上午的時間，便橫生了這麽許多波折。
甚至鬱乘風還傷了手。
好在眼下也不算毫無收獲，見識了京城數家酒樓的招牌菜，這會古靈也已對京城這地界的大致口味有所了解了。
一行人徑直出了雅間，一路上倒也沒見有人攔路，古靈便也打算直接去結了賬走人了，左右以後待在京城的日子還長，有的是時間來會自己這個好二叔，倒也不急於一時。
而眼下顧和興也壓根不想看到顧大貴那張臉，都已經看了十多年了，那一副虛偽的嘴臉，早就看厭了。
於是，眾人便直接去前頭結了賬，又乘著馬車揚長而去。
待到顧大貴被小廝拉著一路小跑趕回了泰興記大門口，見到的便是兩輛馬車揚長而去的景象，但那馬車裏頭的人，他卻是一個都沒瞧見。
等到進了門一看，便見得此時那老掌櫃也如同見了鬼一般的瑟縮在櫃台後邊，嘴中還念念有詞的。
顧大貴這會也顧不得店裏還有其他食客了，隻用手在櫃台上敲了好幾下，眼見著裏頭的老掌櫃抬起頭了，他這才皺著眉問道：“人呢？”
老掌櫃歪著嘴回了一句：“剛走.……”
見不得他這副歪嘴斜眼的模樣，強壓住心中的不耐和恐慌，顧大貴又問了一句：“可看清楚了？確定是那倆小崽子沒錯？”
老掌櫃這回終於清醒過來了，一張老臉上的表情又哭又笑的，看著讓人心裏一陣發毛，“錯不了！就是他們姐弟倆！”
饒是方才還心存僥幸的顧大貴聽了這話，頓時也真的有些慌了，然還沒等他細問，便又聽那老掌櫃瘋瘋癲癲的笑道：“顧大貴，你的報應終於來了！哈哈哈！那倆孩子如今不僅搭上了碎月軒的蔣管事，坐的馬車還是嚴太傅家的！”
聽得這話，顧大貴隻覺本就煩悶的胸口好似被一把重錘砸下，直將他砸的兩眼都開始冒金花了，腳下一個趔趄，差點就沒站住。
他扶著櫃台一角，好半天才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你方才說.……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