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浮生皆若夢之八
吾先生笑了笑,以背相對:“今日我也有些累了,來人,送客。”
不過一瞬,團扇店的老板猝不及防出現在他們二人身後,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打擾了,告辭。”
楚辭深深看了帝居一眼,後者受不得這灼熱的目光,無奈一笑:“走吧。”
但不是現在!
帝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到吾先生麵前,大掌一揮,那雙做得極其逼真的眼睛也如機械般動了動,可也僅僅隻是一動,與麵部上的微表情並不相稱:“你依舊有權利否認自己的身份,可你無法否認,這世上除了你,沒人能再啟動這個陣法!”
一股滾燙的熱意灼燒著吾先生的手掌。握在手裏的謠迷石忽然迸射出熊熊火焰,猛地飛上半空,幽紫色的灼光占領每一寸地與。
“你……居然用了抽出了自己的元神去激活了它!”
吾先生深深歎了一口氣,看來這一切早已是命中注定。這磅礴又強大的靈力,縱使沒有自己,遲早也會突破隔絕的結界,催發那沉寂數十萬年的鬼蜮陣法。
這小子,究竟是誰?
吾先生如雄鷹展翅般張開雙臂:“來吧,再次啟封你的元神,正式開啟它!”
烏雲鋪天蓋地壓城,地脈劇烈震蕩。光線忽明忽暗之中,驚雷響徹六界。冥界裏的魑魅魍魎不斷鬼哭狼嚎,甚至還有妖魔鬼怪掙脫了桎梏的冥鏈,打傷冥卒,瘋狂逃竄。
一道暈白長光趁此動亂,悄無聲息遁去。
天昏地暗,楚辭想要阻止,卻被謠迷石的詭譎之力擋在外頭。正欲硬闖,被變了身的鬆鼠老板所阻:“聖女殿下,您如今已是自顧不暇,再冒險,恐怕就算媧皇再世,也回天乏術。”
楚辭從始至終,隻記掛一件事:“他不能出事!”
“可他這麽做,都是為了救你!”
“救我?”
“不錯。”鬆鼠精舔了舔手掌,目視前方,“外人隻知琉璃移魂陣可滅檮杌,卻不知它也可輔助修補元神和神軀。”
楚辭心頭一凜:“需要什麽契機?”
“六界因遺憾而離世的孤魂野鬼,他們體內擁有至純至善的一顆心,得到它,就可修補殘缺不全的精魂。”
“仙子,又見麵了。”
“真是陰魂不散!”楚辭坐在芙蓉潭邊,百無聊賴的把玩手中的稗子草,“白矖聖使還在閉關,你要想見她,還得等一段時間。”
“我不是來找她的,我來找你。”
芙蓉潭水折射出一抹光,恰好投上那張俊美如儔的輪廓。明黃色的祥雲外袍映襯他的尊貴英氣,可舉手投足間盡是與生俱來的清逸儒雅。
險些被男色所惑的楚辭心慌意亂別過臉:“找我做什麽,報上次的掌摑之仇嗎?”
他笑,磁音如山澗朗潤的清風:“在你心中,我的氣度竟是如此的小?”
“誰讓你害我險些沒命?”
“既然你明知芙蓉潭的陰氣與你體內的靈力相悖,為什麽還要躲進去?”
“我……”
小計謀被他一語戳破,向來伶牙俐齒的她也變得啞口無言。半晌,才憤憤然開口,“我愛躲哪裏躲哪裏,跟你有什麽關係?”
得,小姑娘又開始炸毛了。
筳簿舉雙手投降,自己惹的禍,自己收拾爛攤子:“我為我剛才不當的言語道歉,還請小仙子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一般見識。”
小姑娘脾氣雖燥,卻也單純。這麽一哄,天大的脾氣也就慢慢消了:“我不跟你計較了,你走吧。”
“我還不能走。”
往前邁了兩步,縮短二人的距離。
“為什麽?”
大掌揉了揉她的發頂,如是道:“我要是走了,就沒人陪你說話了。”
楚辭麵頰微紅,手足無措之下,直接拿稗子草扔他:“胡、胡說,我就喜歡一個人待著。”
這次,他沒再戳破她,挑起另外一個話題:“想不想離開崦嵫山?”
“好啊你,我就說你怎麽會那麽好心來看我,原來是別有目的!”
話落,楚辭屈指撚催靈力,先下手為強,一招剛脫離指尖,下一招緊隨其後,不斷攻擊他。
可不論她出什麽招式,都被他遊刃有餘化解。當即變出絲桐,預備再次攻擊。
“還是那麽衝動,怎麽就不聽我把話說完呢?”
他以神不知鬼不覺的瞬間移動術法繞到她身後,趁她不備沒收了古琴,還點了她的穴道,令四肢無法動彈:“有本事放開我,我要跟你大戰三百回合!”
筳簿無奈輕笑著,屈指輕彈她的額頭:“剛才你的攻擊,可不止三百回合了。”
她:“……”
“那、那就六百回合,一千一百一十回合……”
“六百的倍數不是一千一。”
“要你管,我說是多少就是多少!”這霸道又無理取鬧的口吻,不容人置喙,“廢話少說,快解開我的穴道!還有,把絲桐還給我!”
“穴道我可以給你解開,絲桐也可以還你,可是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好漢不吃眼前虧:“什麽條件?”
“陪我出去走走。”
“就這個?”
楚辭有些不可置信,得到他鄭重無比的頷首後,又試探性詢問:“去哪裏?”
琥珀深眸漾出一抹溫柔的笑意:“你有想去卻始終沒去成的地方嗎?”
“很多。”楚辭掰著手指細數著,“比如說西王母的蟠桃園,南極仙翁的縹緲島,聽說上麵種有萬年靈芝,還有蓬萊仙境裏會走路的珍稀人參……”
在她的印象中,三百歲到了崦嵫山後就一直沒有離開,芙蓉潭已經是她能走的最遠的地方了。
“好,我們現在就去看看。”
從今以後,不論你想去哪裏,我都會陪你浪跡天涯。
“楚辭……”
“兩百四十五,兩百四十六……二百五……”
帝居被數字聲所擾,睜開眼看到江籬的第一秒,蹙眉:“你怎麽會在這裏?”
“你以為我想?還不是奶奶不放心你們,這才派我過來看看。”
江籬撇嘴,滿臉不情願的樣子。
帝居揉著太陽穴起身,凝滯的記憶開始複蘇:“我睡了多久?”
“四個多小時。”
琥珀眼眸一凜,掀被下床,四下找尋占據腦海的身影。
“我在這兒。”
楚辭半蹲在他身旁,眼眶濕潤,“脊背還疼不疼?”
隻要一想到他從骨髓深處抽出元神激活了謠迷石,心頭就如被火燒了般,到處都是撕心裂肺的疼。
跟在身後的吾先生被老板扶著,步伐不緊不慢。此前他結合各種微妙的細節,已然猜到帝居的身份:“琉璃移魂陣已經開啟,出了我在合歡閣設下的結界,你們將會遇到蜂擁而至的孤魂野鬼。”
話落,他揚手一揮,空中拂過一抹如波瀾般的水波,映落瘋狂啃咬結界的魂魄們。個個凶神惡煞,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天啊,這也太恐怖了吧。”
江籬驚恐萬狀,抱著一旁的金絲楠木桌角,死活不肯放手,“我、我還沒談過女朋友,也沒走上人生巔峰,不想這麽快就被大卸八塊——”
離他最近的鬆鼠精斜睨他一眼,傲然挪了兩步:“沒個出息。”
“你有出息你出去,我可不去。”
“別擔心。”吾先生扭動身體,逐漸呈顯四對步足,分泌出黏液,液體在空中凝成細紗,“我會將你們瞬間移動回伯庸城。”
“鬼、鬼臉蜘蛛……”
隨著江籬一聲尖叫,三人身後的背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隻一眨眼,梨園熟悉的庭院映入了眼簾。
“至於能夠修補元神的心髒,謠迷石會根據楚辭的情況進行擇選。”
吾先生的聲音逐漸消散在空氣中。
聞聲而來的螢火蟲妖被秋蘭攙扶著,因焦急而險些栽倒,被帝居及時扶住:“奶奶,慢點走。”
蕭艾愣了下,旋即緊緊握住手下這雙從柔軟小手變得緊實有力的大掌,熱淚盈眶:“好,奶奶以後會小心些。”
一切似乎發生了改變,又似乎什麽都沒變。還是那雙相依為命的手,不過是由溫情牽手到了緊緊攙扶。
江籬紅了眼眶,喉頭一片哽咽。
楚辭抿唇一笑,似陷入了回憶的漩渦:“你的淚點還是那麽低。”
“胡說,我隻是喜歡溫情的故事。”
江籬被憑空出現的聲音驚得一口氣提不上來,咳得五髒六腑都像是在撕扯,“你你你……你是誰?”
“楚辭。”
江籬不斷捶打著胸口,好不容易緩過氣來,這不就是帝居昏迷時喊了將近三百遍的名字嗎?
“所、所以……當時在垂柳亭,是你在說話?”
楚辭頷首:“是我。”
江籬尋著聲源處的空氣試探性戳了兩下,又立馬後退:“為、為什麽不用真麵目示人?”
“我一直在帝居身邊。”
“不可能!”
江籬斬釘截鐵否定,在他身邊自己怎麽會沒有留心到?
餘光再次朝帝居從頭到腳掃了眼,挪到他身後的絲桐古琴時,頓時僵愣在原地,恍若被雷劈了般:“你、你也不是……”人。
一股黑壓壓的陰影瞬間將江籬罩住,聲線難辨情緒:“把剛才那句話重複一遍!”
江籬驚得猛跳出百米之外,胡亂抹了把眼角殘餘的淚珠:“既然案子已經結了,工作室也關了,也就沒我啥事了。我走了,以後有空我會再回來看你們的。”
“站住!”
懾於某人的淫威,江籬猛地一個趔趄,成功跌了個狗吃屎。
這時,梨園的看門人莫叔急匆匆穿過垂拱門:“老太太,路幽昧又來了。這次跟他一起來的,還有南北兩家分店的當家。”
帝居眸色深了幾分,不疾不徐解下背上的絲桐古琴,交給蕭艾:“殺雞焉用牛刀?”
噗……
正在撣落灰塵的江籬一時沒忍住,笑得那叫一個開懷。每當這家夥惜字如金的時候,就會露出陰森可怖的本性。
帝居雙手插兜,單手揪住他的後頸,像拎小雞那般輕而易舉:“你的工作來了。”
what?
“你說工作就工作,我不是你的奴隸,我要揭竿起義,來人啊,綁架了——”
楚辭搖了搖頭,笑容裏盡是無奈。以前的它可是極其容易害羞的,在人界待久了,也學會了撒潑打滾,臉皮厚如城牆。
“路總,咱們這情況,掌權這裏真能替我們解決嗎?”
“不是說我們不信任東家,隻是這事都擱置了好幾十年了,老掌權都沒解決辦法,這現任掌權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毛頭小子,之前接受的還是國外教育,估計連六安瓜片和凍頂烏龍的產地都分不清,怎麽會斷我們這事?”
“這事,二位可真是多慮了!”路幽昧端起身邊的茶杯,撚起茶蓋劃了劃,這才啜了兩口,“咱們這位新掌權人,可是專業的斷案高手。多年來協助全國破獲了不少疑難案子,可是享譽盛名。”
帝氏茶莊的生意主要集中全國的三大板塊——北汨、南冉和東茝。
北汨常年幹旱,又因特殊的地理位置,導致當地的人患有一種怪病——不論男女,一旦成年,皆會背上長癩痢。後來,一位中醫無意中發現一種藥材,可以幫助他們徹底根治這種病,那就是用市麵上售賣的凍頂烏龍,每日不斷擦拭癩痢四周的紋理肌膚,長此以往,少則一年,多則十年,便會痊愈。
可凍頂烏龍的生產地在南冉,每次運送過去都耗費極其大的成本。起初北汨的當家殷宗尚能承受,可長此以往,利潤卻在逐年減少,還要繳稅、進貨、上交東家百分之八十的淨利潤……半個子兒都沒掙到,反而不斷在賠錢。這就好比肉包子打狗,一去無回。
反觀地理位置優越的南冉,雨水豐沛,人們家境富裕。省去成本上不必要的開支,一年下來,光淨利潤的百分點就甩另外兩個板塊好幾條街,成為當之無愧的佼佼者。
起初,‘蔣苗裔’打算仿照‘南水北調’的優勢,讓南冉的當家夏蜉蝣也想過支援一下北汨,可時間一長,南冉也有些力不從心了。
如今就剩東茝一家獨大,其餘兩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加之路幽昧在背後推波助瀾,直接就鬧上了東家頭。
殷宗常年低人一頭,這次卻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冷冷一笑:“什麽享譽盛名,一個雞蛋一個坑,讓一個蛇蛋過來分配雞蛋的坑,簡直就是瞎指揮。”
“話也不能說得這麽絕對。”夏蜉蝣拿了個鼻煙壺嗅了嗅,安撫殷宗,“實在不行,咱們也讓東茝助你一助。正所謂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