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玉奴三世還君恩(二十四)
隔著一寬大的山坳,正對麵的瀑布氣勢如虹,嘩啦啦砸落下方的河灘。
帝居持身正立,到這裏才看清楚,這山坳呈弧形狀,且地勢極高,剛才那四人走到這裏就忽然消失,難不成是與此地的地形有關。
屈膝半蹲在地,指尖摩挲沙黃色的鬆土,再對比兩側茂密的野草叢,獨這一處光禿禿。似是踩得多了,後期形成的一條小道。
脊背一涼,一股咄咄逼人的陰翳之力轟然襲來,帝居側身一閃,沒想到這股陰風還會拐彎,將他猛然撞了下去,獵獵的冷風從他的口耳中灌了進去,湍急的水流髣髴千軍萬馬踏過,朝他呼嘯而來……
路虎倏然刹車,蕭氏夫妻二人下了車。潘玉兒凝眸遠眺前方空曠的平地,將其與手中的地圖反複對比,絲毫看不到當年雲婉青城的半點影子。
固執如牛的蕭寶卷一個趔趄,又黏回潘玉兒身邊:“老婆,還是你扶著我走比較安全。”
潘玉兒哭笑不得,才觸到他的胳膊,就被他攥住手腕往裏一抽,傲嬌道:“挽著走,這樣你就不會把我弄丟了。”
到底是來找人的,潘玉兒沒他那麽多小情調。
導航的目的地的確是在這裏,卻與當初風景迤邐的雲婉青城有著天壤之別。與其說這裏是平地,倒不如說是翻倒的平底鍋。下方的植被林茂高高聳立,山頭則是一馬平川。
“沒錯,你們就是站在當年雲婉的古城裏。”
坐在電腦麵前的方穀一不斷敲擊鍵盤,然後將定位在局域裏縱橫交錯的細網重合,不斷發出‘滴滴滴’的響聲,“你們可以先觀察四周有什麽地方區別於他處,或許那裏就是進入雲婉的連接點。”
潘玉兒聽從方穀一的指示,事無巨細觀察毫無一絲褶皺的平地。察覺身邊人的異樣,一心二用問他:“要不你先去休息一會兒,我找到了之後再叫你過來?”
蕭寶卷抿著唇,甕聲甕氣:“不要。”
真像是帶了個孩子出來。
走了半圈,壓在身上的人越來越重,潘玉兒無奈,再次直起身,語重心長道:“蕭寶卷,我們聊一聊。現在是特殊時期,楚辭因為我的關係被蠅蝗帶走,帝居又不知所蹤,如果我們再不想辦法進入古城,萬一他們出了什麽事情,我此生必將難安。”
“行,你把手機給我。”說完直接搶過她的手機,對著另一端的方穀一涼冰冰說了句,“有什麽事跟我說,少跟我老婆套近乎!”
潘玉兒:“.……”
方穀一:“.……”
是誰剛剛摸不清楚狀況又畏手畏腳,這才讓她撥通了方穀一的號碼?
算了,自家的丈夫,秋後再算賬。柔荑牽住大掌,十指緊扣:“現在有安全感了嗎?”
蕭寶卷咧嘴大笑,牙齒雪白晶亮:“安全感是男人給的,老婆隻需要在我後麵喝茶就行。”
胸脯挺直,男人力max。
潘玉兒忍俊不禁,啥都看不見,還非要逞強。一手點開紅外線,一手握住他的大掌朝前探尋:“跟緊了。”
這頭的方穀一還在緊盯著閉合的區域網,手機傳輸回來的整個山貌界麵經過3d模型的掃射,呈現出一個動態半完整的形狀,數據顯示正在加載:百分之五十七。
一團黑影從地板不斷挪移過來,反折在沙發上,悄無聲息。閃動的屏幕忽然一黑,電源被切斷。
方穀一身體猛然緊繃,交合的十指緩緩鬆開,心頭浮起一抹不好的預感。頭頂一暗,黑影逐漸籠罩過來,如鬼魅般的輪廓漸次在電腦中浮現。
嘭!
震耳欲聾的槍聲,連距離手機幾十米遠的潘玉兒都聽到了。起初以為是四周山石滾落的聲音,一辨析,又覺不對:“是不是方警官出了什麽事?”
蕭寶卷臉色陰沉聽著那頭的打鬥聲,無人回應他。
良久,那頭忽然傳來一抹陰邪的笑意:“兒子,我是你爸爸。”
湍急的河流不斷湧動,髣髴一頭氣勢洶洶的獵豹,濤聲怒吼,掀起了滾滾巨浪,不斷吞噬兩旁的山石樹木。一節木樁漂浮在河水中,隨同拍打的浪花上下浮沉。
一骨節分明的長指霍然從水下伸出,攥緊浮動的木樁。緊接著露出半個腦袋,水花從刀削般的輪廓中淌落。
胡亂抹了把臉,脊背被尖銳的石頭劃出一道道血痕,沒空理會。腦海中蕩過落河前一道;冷嘲熱諷的聲音,似在對他說:“是我高估你了。這麽多年,你的警覺和判斷力已然配不上仙界戰神的稱謂。”
仙界戰神?
他神色淡漠別過頭,河流兩旁的山勢不似剛才籠統的圓弧,而是呈階梯狀,越往前,樹木遞減得越快,河流也越發狹窄。沿邊無岸,亦沒有可以休憩的岸地。
湍急的水流不斷驅趕著他,左側分支一個衝擊,將他擠進入了兩座大岩石夾擊的狹窄羊腸水道。
長臂撐在浮木上,借力一抽身,長軀從水中躍起,宛若鯉魚躍龍門。漫天水花濺落之中,身軀在空中旋轉半圈,一腳撐抵右石壁,扶搖直上,穩落在左石之巔。
居高臨下俯視,黑如曜石般的沉眸映落飛流直下的濤聲瀑布。原來這狹窄的水澗就是個過渡,稍有懈怠,就會被猛然衝進瀑布之中,再次跌落萬丈深淵。
四周樹木蔥鬱,枝繁葉茂,與冬日的嚴寒和蕭瑟截然相反,似乎,有什麽不對。退後幾步,腳下硬邦邦的,似乎踩到了什麽。
是骷髏頭。
撥開遮蔽的樹叢,還有屍骨的殘缺部位,越往前,森冷的屍骨隨處可見,堆積在一起,積骨成山。
寒風將他濕漉漉的長軀吹得打了個顫栗,日漸西斜,夜幕即將降臨,帝居甩下軍用包,撿拾微幹的枯柴,打火機被水浸濕,火星子微渺,卻打不著火。
掏出刀子切開半截樹枝,又挖了個小洞,拾掇一把枯樹葉塞進去,用一根木棍插在上頭,鑽木取火。不知是樹葉太過黏濕的緣故還是其他,火勢起不來,倒是被白煙嗆得不行。
頭頂忽然傳來牙齒相撞發出的聲音:“呲呲呲——”
帝居不動聲色攥緊一塊石子,夾在食指與中指中,凝力一彈射,一陣齜牙咧嘴聲在林叢中躥動,有股勁風迎頭掃來。
單臂撈過一截樹丫,借地使力,躲過如巨人般的棕黃影子。細一看,竟是一個棕毛大猩猩。
它仰頭嚎呼,雙臂不斷錘擊著胸前,緊接著橫臂掀翻他剛才用來鑽木取火的枯樹枝。帝居側身一躲,手腳並用踹開枯樹枝。
大猩猩很會審時度勢,趁他不備又來一記猛撲,凶狠如虎豹。
帝居眼前閃過兩個選擇:一是迅速上樹,避開它的攻擊,這於他而言是最快捷的,可大猩猩的優勢恰在樹上;二是從它的身下迅速躥過,有一定的風險,假如被樹藤纏住,就會被大猩猩狠狠壓成肉餅。
時不由人,他來了個鯉魚打滾,迅速從它的身體底下躥過,過程中,揚手拋出掌中的東西。順勢撈起軍用包,三兩下的工夫,就消失在樹叢中。
而大猩猩因為喉頭拋進了個不知名的東西,唾液湧動,胃部正在翻江倒海的作嘔,再沒心思追擊帝居。
避開危險的大猩猩,帝居倚靠在半人高的石壁上,單手撐腰,調節體內如潮湧的心髒,腦袋裏嗡嗡作響。
“奶奶,為什麽要送我去學武術?”
“這個啊,”半拄著拐杖的蔣苗裔蹲下身,眼角眯成一條線,“奶奶是想讓你在將來遇到危險的時候,擁有足夠保護自己的能力。”
“將來?將來很危險嗎?”
“這是一個變幻莫測的詞,連奶奶都沒法給予肯定的回答。”
“好。”
一雙溫暖的手掌撫摸他的腦袋:“筳簿真乖。”
“奶奶,”小筳簿挺直腰背,眼角眉梢閃動著一股難以撼動的堅毅神色,“我會用心學武術,但是卻隻想保護我在意的人。”
“假如將來迫不得已傷害到別人呢?”
小筳簿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仰頭看向蔣苗裔,心靈透竅:“奶奶,您話裏有話。”
蔣苗裔料到孫子會這麽問,咳了幾聲後,這才緩緩開口:“你終有長大的一天,得學會為自己下決心要做的事情負責。當然,你也有拒絕我提議的權利。”
帝居捂著頭疼欲裂的腦袋,髣髴正常播放的電影突然出現了模糊的畫麵,一陣尖銳的‘滋’聲過後,已錯過不少情節,有人稱之為斷片。
他的身後,一赤紅色的眼睛陰冷可怖,隱去聲音的蚊子撲淩著翅膀,躍過一路的荊棘和粗蔓,飛向那即將傾瀉而下的瀑布。
空中髣髴設置了隱形的結界,在如波紋般的浮動後,蚊子妖徹底消失無蹤。
一食指伸出,摩擦著前翅的蚊子妖落在上頭,開始嗡嗡叫著,髣髴在說著些什麽。
蠅蝗正慢條斯理的撥弄掌中的鈴鐺手鏈,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都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有秘密了,當然需要與人共享。”
蚊子妖繼續揮動雙翅,似乎在趨炎附和著。
楚辭正在閉目調息,一派萬物都不足以驚擾的模樣,心裏頭卻還在記掛六六離開一事。
“聖女這處變不驚的姿態,經過上萬年的千錘百煉,的確是如魚得水啊。”
這半譏半諷的語調,除了蠅蝗還有誰?
楚辭悠悠睜開雙眼,氣沉丹田:“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好消息和壞消息,想聽哪一個?”
楚辭拿起翻倒的白玉瓷杯,倒了杯溫茶,水汪汪的紫眸一片澄明:“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想讓我用什麽交換?”
“媧皇的秘密。”
楚辭嘴角掛著笑,靜坐在椅子上,輕喝慢啜,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那你是想知道師父對我說了什麽,還是想讓我把這個秘密嚼爛在肚子裏?”
“你耍我?”
“現在是你想要交換消息,而不是我。”
主動權已經掌握在自己手中,必須得好好把握。
蠅蝗臉上浮動的陰鬱過後,旋即勾起一抹諱莫如深的笑容:“想聽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不論好與壞都與己有關,既然如此,倒不如讓自己先喜幾分鍾:“好消息。”
“你的丈夫,曾經的仙界戰神,為了救你單槍匹馬闖進了青城。”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撩起下擺的袍子,姿態悠然坐在她的對麵。看似隨性而為,實際上卻是在無聲的逼問她。
窗牗外光線暈白,斜窗上新換上去的臘梅圖案倒是別具一格。
楚辭垂下視線,翕合的睫羽在光影中撲閃:“在你進入崦嵫山的第一天,師父就已著手準備對付你的辦法。”
如波紋般蕩漾開來的茶水經過短暫的一瞬,隨同掀翻的桌子一並濺灑在地板上,一地淩亂。
蠅蝗雙手叉腰,渾身暴戾,眼眸浮動著難以抑製的狂躁,來回踱步時將地板踏出又深又沉的腳印:“我就這麽不值得她信任嗎?第一天啊,你知道那一天我有多興奮多開心嗎?”
楚辭出言打斷他:“可事實證明,師父的防患於未然一點都沒錯,不是嗎,妖界的領主大人?”
“你——”
攥緊雙拳的手握了握,又憤憤然放下,專挑她的痛處下手:“你的丈夫被困在山中,裏頭可住著一頭叫歲歲的大猩猩。”
大猩猩?叫……歲歲?
楚辭麵無表情揪扭著手背,食指處的關節都快要被她扭斷了。
“它天性狂暴,見人就吃。記憶力超群,從不放過任何一個見過的人類。這類上古凶物體,你的丈夫遇上他,是絕對沒有生還的可能。”
楚辭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將這句話消化完:“你是故意將他引向大猩猩的,對不對?”
蠅蝗笑而不語,過了幾分鍾,答非所問:“告訴我,她打算用什麽辦法……讓我魂!飛!魄!散!”
惱怒的情緒再次占據他身體器官的每一寸,髣髴下一秒就會噴出滾燙的火焰。
楚辭深吸一口氣,將被掀翻的桌子扶起來,與他打起了啞謎:“師父料到你會有此一出,讓我反問你,你是真想知道自己是如何魂飛魄散的,還是讓我把這個秘密爛在肚子裏,對誰都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