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玉奴三世還君恩(二十六)
“嘶!”
頭昏目眩的方穀一從混沌中醒來,渾身濕漉漉的,耳廓中還灌了不少水。
動了下手指,似乎摸到了什麽硬邦邦的東西,冷得像冰塊。舉起一看,整個人徹底驚醒。
甩掉手中的半截人骨,躺在身旁的蕭寶卷怎麽也喚不醒。頭頂被砸,淡青色的蘋果落在他的腳邊,隱隱可以收斂的粗氣聲。
方穀一渾身警覺,握住手邊的石頭,猛然朝上方砸去。並趁此工夫,將蕭寶卷一路狂奔。
可人的雙腿哪裏比得上一個常年生活在叢林間的動物,更何況還有一個昏迷不醒的‘拖油瓶’。
歲歲用手指朝外麵的河灘比劃了下,又指了指他們,旋即指回自己,眼睛裏水汪汪的,若是換作任意一個蘿莉,都能讓人浮生出一股保護欲來。
“是你救了我們?”
歲歲點點頭,發出一個粗啞的聲音,又怕嚇到他們,趕緊捂嘴。各種果子從他手中掉了出來,滾落到蕭寶卷腳邊。
“好疼.……”
被方穀一拖拽著狂奔的蕭寶卷,感覺渾身的骨頭都在叫囂著撕疼。昏迷前的最後一幕猛然乍現,臉上煞白如雪:“爸——”
方穀一遞過兩個果子給他,聽見他的聲音後,手臂頓在半空:“先補充體力吧。”
“我爸呢?”
蕭寶卷一把揪住方穀一的衣領,滿腔怒火質問,躺在後者手中的果子又一次滾落。
方穀一垂下眼皮,默不作聲。‘蕭鸞’掉入山崖的時候,他們就被躥起的旋風席卷,整得頭昏腦漲,壓根就沒有心力如注意其他。
醒來時,就剩下他們兩個。
對了,那個小女孩呢?
晃晃悠悠走來的歲歲扔了個蘋果進口中,咀嚼得吭哧直響。聽見他們的對話,隨手指了下前頭的石壁。
短短一個月,先喪母後喪父,猝不及防又撕心裂肺。有人說,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隻剩歸途。
方穀一拍了拍垂頭不語的蕭寶卷,千萬無語的安慰隻化作一句話:“你還有一個妻子。”
醍醐灌頂!
蕭寶卷捂著臉,眼眶蓄滿淚水:“再給我兩分鍾,兩分鍾就好。”
兩分鍾的分割線,他要用這兩分鍾祭奠離世的父母,也用這兩分鍾重新振作。他的寵妃,他的玉兒,他的妻子,正在等著他去救她!
黎明的光澤籠罩整座小山包,映落在身影瘦削的六六上,她凝眸遠眺,口中不斷喃喃著:“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什麽回不去了?”
方穀一沿著她的方向看過去,枝繁葉茂的春日盛景與他們所處的寒冬截然相反,心頭浮出一股怪異的感覺。
“那個位置是不是去古城的路?”緊隨而來的蕭寶卷按捺不住,滿心牽掛著此生唯一的親人,“前麵一定有機關,我先去探路。”
沒等方穀一阻止,蕭寶卷張開雙臂,髣髴老鷹振翅一般一頭紮進去,狂風從耳邊呼嘯,隱隱約約中,他好似聽到了潘玉兒喚他的聲音。
“不要-——”
從夢中驚醒的潘玉兒大喘著氣,胸口起伏不平。
腐臭的氣味湧進她的鼻翼,忍不住咳嗽起來。凝眸四顧,粗略觀察,是間木板毛坯房,門縫中透入數縷陰暗的光線,遍地是秸稈幹草。
門外傳來驢叫聲,不似平日裏的搞笑,倒多了股陰森可怖。
她動了下綿軟無力的身體,有人對她下了軟骨散。咬著牙朝門縫處爬去,秸稈隨同她的身體挪動,一路拖拽,
有腳步聲,正在門外來回穿梭。
“救……”
嗓子啞了,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手掌敲擊門沿,可這輕若無聲的響動,絲毫驚動不了任何人。
咬了咬幹出裂痕的下嘴唇,強逼自己回憶,是誰?是誰將她帶到這裏來的?
她送走蕭寶卷後,一個人回到了平地上。
獵獵寒風迎麵而來,她神色淡漠站在冷風口,髣髴像換了一個人:“我知道你看得到我,答應你的事情我做完了,接下來就該你兌現承諾。把我帶入古城!”
她揉著頭疼欲裂的腦袋,不斷回憶那個人的輪廓?還有自己又答應了他什麽事?
一無所獲。
如果那些如碎片般的記憶是真的,如果那個人真的兌現了自己的承諾,是不是就會說她現在所處的位置就是雲婉青城?
顧不了那麽多了,為今之計,她得先養好自己的身體,否則連力氣都沒有,怎麽救出楚辭?
不知其他人情況怎麽樣了?
想著想著,又一次昏睡過去。
在她昏睡過去之後,門邊尚浮現出一團黑影,以掌撳住潘玉兒的腦門,黑翳通過他的掌心,灌進她的四肢百骸。
“嘔……”
帝居神色淡漠擦幹唇角滲出的血絲,身軀微有踉蹌,直立如鬆柏。
圍攏在四周的人群不斷朝他逼近,從昨夜至今,這群人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不論他怎麽出手,都能快速站起來。
他入了宅院之後才發現,這裏頭的三坊一照壁竟是海市蜃樓。下一瞬,天上灑落一個密實的大網,將他緊緊兜住。隨後便有尖銳的刀器劈砍下來。
他一手抓住網兜,掀起半個隆起的弧度,砸向左側的攻擊者。在這個天羅地網的圍擊中,為自己贏得短暫的逃脫時間:身軀朝側旁翻卷,幾個滾軸之後,拽住幾個人卷進網兜中,成功攪亂眾人的視線。
古城眾鬼一陣怒吼,泛白的麵容猙獰,扭動著身體不斷朝帝居撲去。他翻牆一躍,避開他們的捕捉,沿著牆壁不斷跳躍,肩上被尖刀劃傷,滲出細細密密的血痕,隱隱有黑翳籠罩,緊實的肌肉出現了褶皺的腐爛。
鼻翼的喘息聲越來越重,體力在奔跑消耗中逐漸不支。單臂撐在不知名的巷口一角,抽出魚腸刀,即將觸碰到腐肉的刹那,猛然朝後一擲,銀質尖刀發出鏗鏗的聲音,跟隨多時的蚊子妖,森冷的紅眼黯了下去,屍體跌落在牆頭草中,徒留最後一抹蚊子血代表著存在的痕跡。
粗重的腳步聲臨近,帝居捂著傷口再次翻牆。
視線越來越模糊,感知力也在逐漸下降。懷中的謠迷石閃動著幽光,旋即映照出一抹畫麵:蕭寶卷被歲歲撞回山林中,再次昏厥。而方穀一和六六正坐在石壁上研究如何進入這裏。
他們都進來了?
帝居半跪在地上,以手撐住上半身,謠迷石投射出來的畫麵上,那股隱形的結界開始變幻形態,呈現出深冷的骷髏頭,張開血盆大口:“這場你追我趕的遊戲,也該有一個完美的收尾了!”
帝居咬緊牙關,魚腸刀剜掉大半塊腐爛的肉,滾滾而落的汗水浸濕全身。
謠迷石滾落在地上,幽紫色的淡光時隱時現。一悄無聲息的烏六合靴踩上去,不費吹灰之力:“你對自己倒是真的狠。也是,要不剜肉,接下來就該忍受斷臂之痛了!”
雲淡風輕的笑聲從耳廓掃過:“就是不知道聖女見到你這副模樣,會不會心疼得要置我於死地。可惜呀,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氣若遊絲,漸漸模糊了蠅蝗得意洋洋的聲音。
時隔一月有餘,楚辭再次見到帝居,便是這副傷痕累累又氣息奄奄的狼狽模樣。
她含著淚花小心翼翼替他包紮,在觸碰到右上臂那塊血痕混雜著白骨的傷口時,忍不住淚崩:“你是不是傻,明知道危險還不趕緊離開?”
沒了仙法,普通人是鬥不過僵屍的。
昏昏沉沉中,帝居的眉頭蹙成好幾座山巒,躺在她的腿膝上不停晃動腦瓜子,嘴唇翕合。
楚辭翕了翕通紅的鼻尖,俯身聽他低語:“你想找什麽?”
“刀……魚腸刀……”
“在這裏。”
刀子塞入大掌中,卻被他反握住手腕:“交、交給她……讓她別擔心我……我很好.……”
楚辭再次淚崩,氤氳的視線衝刷了他蒼白的麵孔:“你怎麽能睜著眼睛說瞎話呢!”
渾身是傷,卻隱而不說。想教訓,還得顧及他身上的傷。罵不出口,隻能一個勁兒的哭。
有多久不曾這麽酣暢淋漓的哭過?
好像自從他離開,自己就學會隱藏起一身嬌弱的毛病,再也不輕易暴露自己的真實性情。
一個人的強行成熟,不是從哭泣開始的,而是從失去一個人開始的。
楚辭俯身親了親帝居光潔的額頭,臉頰貼近高挺的鼻梁,感受男人熟悉又灼燙的呼吸:“你這麽騙她,等她知道真相後,會不會不要你了?”
呼吸重了一下,掃過她的唇角,似乎在笑:“她不會……”
是不會知道還是不會不要他?
“我的.……妻子嬌氣,就算最後從其他人口中了解到了.……也隻會更心疼我,在我懷中撒下小脾氣,哄一哄,就好了.……”
楚辭僵了下身軀,紫眸中包含著紛繁複雜的情緒。這一刻,她髣髴感受到了萬年前的筳簿,可以深情款款,亦可斷情絕愛。
迷離的雙眸半眯,正一瞬不瞬看著她。
楚辭笑,指尖輕柔摩挲他的眉心,聲線嬌柔:“就這麽肯定嗎?”
“不是肯定,”他也跟著她笑,唇角的弧度不斷擴大,“小鬧怡情,可我們都不喜歡將時間浪費在不必要的事情上。”
與人相處,摩擦必不可免。可一旦愛上,就願意為對方磨平棱角,成為最契合的一對:眼神相觸,無需言語便可明了對方的心思。
楚辭護著他的腦袋,手腳輕慢將他平躺在床上,掖了掖被子。手指還被他牽著,握得比粘合劑還緊。
“還有一點,”她俯身貼緊他的手背,感受他身體裏的溫度,再次強調,“因為是你。”
因為是你,我所有的小情緒都可以被你包容。往後,便讓我來寵著你,好嗎?
單調的巴掌聲響起,蠅蝗的聲音緊隨而至:“果然是恩愛如初。”
楚辭以狂風掃落葉般的速度迅速斂起浮動的情緒,迎上他,神色強硬:“蠅蝗,有什麽事你衝我來,不要再傷害陣法裏的人。”
“等我完成了那件事,你們——”眼神冷酷無情地掃過他們二人,帶著嗜血的冷笑,“一個都跑不了!”
楚辭早有懷疑,如今從他的口中得到確切的答案,決定不動聲色的試探:“話別說得太滿,畢竟物極必反。”
“不用想方設法套我的話,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告訴你。或許聽到這個事情後,你不僅不會千方百計阻撓我,還要竭盡所能協助我!”
依據她對蠅蝗的了解,要是沒有十成的把握,他是絕對不會提前泄露這個秘密,
不會阻撓,還會協助?
難不成……是為了……
天穹風雲巨變,滾滾雲霧籠罩整座古城,陰翳濃沉又漆黑一片。
在一陣陣虛有其表的擁躉中,蠅蝗踏上前不久才搭建的水泥高台,月白長褂迎風拂動,折扇一推,上頭的簡筆畫呈顯出完整的輪廓。
魔鬼攥住狼妖和犬妖,遍地沙礫實際上都是人頭,密密麻麻。魔鬼張開血盆大口,不斷汲取他們體內湧動的七情六欲。
原本插在脊椎上的魚腸刀已然消失,靜收漁翁之利的蠅蝗將從人界獲得的七情六欲注入一個人偶上,人偶褪去僵硬的肢體,獲得一副貨真價實的血肉之軀。
麵孔逐漸清晰,膚若凝脂,雙瞳剪水,清容的確美得不可方物。
這便是蠅蝗的最終目的——重塑女媧!
喂投的那些藥,除了一定程度上控製他們,還如放大鏡般將他們體內的情緒擴大到極致。當一個人情緒失控,壓垮了主導神經係統,就會出現難以抑製的癲狂。
而此刻的芳華城,已陷入全城癲狂的狀態。
“他們是媧皇精心造出來的,這份恩情,也是時候回報了!”
昨夜,蠅蝗目光癡癡凝視著鈴鐺手鏈,睹物思人,沉醉在她已重掌崦嵫山的幻想中,難以自拔。
楚辭被兩個鬼畜押著上了高台,恰好看見蠅蝗雙手掐住蕭寶卷和潘玉兒,心頭一窒,略施小計掙脫鬼畜的桎梏,鉚足全力撞上蠅蝗,四人重心不穩,紛紛滾落高台。
潘玉兒半條手臂搭住高台沿邊,撿回一條命,四肢百骸都在叫囂,又是咳嗽都是粗喘。水泥尚未幹透的氣味飄在空中,沙子掉落,下方是鬼畜舉起的尖刀銳器。
她如壁虎般緊貼水泥台,掛上另一條手臂,探頭,不斷搜尋那道熟悉的身影。
滾向另一邊的楚辭以腳尖撐地,雙手反支在兩耳後,旋腿,像倒掛金鉤一般翻轉起身。
蠅蝗扭了下脖子,渾身戾氣,步伐渾重邁向潘玉兒。
楚辭一把扯斷高台旁的繩子,拋出兩圈,攥緊兩頭的末梢,箍住他的上半身。
蠅蝗怒從心頭起:“要不是念在你與她的師徒情分,你還能活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