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執念相守盡浮生(三)
“那個,對、對不起……”
少康怯生生挪過來向她道歉。和芷辭檢查自己的行李箱,確認沒有任何遺失後,言簡意賅的回了她‘沒事’。
不怪她,人本自私,又是出門在外,顧了自己哪裏還有閑工夫管他人的閑事?幸好這次帶的是指紋鎖,外頭罩了層混淆視聽的密碼屏。
在她沒留意的一角,有道修拔長軀,與周圍的一切顯得格格不入。他戴了頂鴨舌帽,頭簷壓得極低,唇角卻揚起了一個細小的弧度。
髒兮兮的車窗,映射深濃的夜色。火車途徑烏泱泱的稻田,驚擾了棲息在電線杆上的麻雀。
夜幕籠罩,廊道的燈光亮如白晝。
帝居悄無聲息站在蕭艾的房門外,兀自徘徊。
室內移來一道人影,發梢上的琵琶瓔珞元青釵折射出一抹光:“是筳簿吧,進來吧。”
“打擾了。”
從知曉她真正的身份後,還是第一次邁入這間房子,彼時的心境完全不一樣了。這不,連說話的語氣都生硬客套了不少。
蕭艾心細如發,覺察出這一細微的變化。之前他滿心牽掛謠迷石和楚辭的事情,自然沒有多餘的精力來處理他事。
如今的局麵,兩個毫無血緣關係的祖孫麵對麵而立,倒是有些尷尬。
既是如此,那便由她來打破僵局吧:“你一向懂禮擅貌,這麽晚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麽事?”
“確有一事。”
“那我吩咐秋蘭去泡茶。”
“不必了。”
他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三言兩語就將陣法中發生的事情粗略概括,拋出心中疑惑,“蠅蝗為什麽可以進入移魂陣法?為什麽陣法中還有妖界的下屬?”
她說過,這個陣法除了宿主和其所要牽引的人、楚辭和啟動陣法的他,再無他人可以進入。”
蕭艾搖搖頭,也是愛莫能助:“這事,我也不是很清楚。”
她想了想,似乎記起了什麽。快步繞到屏風後的拔步床,床尾處雕刻一個胖娃娃抱著大西瓜的歡愉畫麵,意為瓜瓞綿綿。伸長食指,撳下西瓜蒂,床下跳出一個暗格,蕭艾捧著裏頭的赭色檀木匣,問帝居:“你剛剛說的魚腸刀有什麽特別之處?”
比一般的匕首長,較長劍又短了幾分。刀身上雕刻著幾縷似雲非雲、似峰非峰的線條,且隻有一半,並不完整。
“那你先看看這個。”
檀木匣呈方形,長約20cm,寬約5cm,看高度也不過4、5cm,質地堅硬,隱隱透著一縷淡雅的清香。
點開兩側的機括,闔緊的蓋子瞬間彈開。帝居鎮定自若,一副山雨欲來我自巋然不動的淡然模樣。
金黃色的錦緞布帛中躺著一把刀,信手拿起,刀鞘上還雕鏤一飛衝天的長龍,惟妙惟肖又栩栩如生。刀出鞘的刹那,還帶著銀光與脆利的響聲。
帝居眉頭一凜,這把刀,與移魂陣中所見的拿把刀簡直如出一轍。上頭雕刻的幾縷似雲非雲、似峰非峰的線條,位置都分毫不差。
“這是蔣老太君離開前,讓我親手交給你的。”
奶奶給他的?
難不成有什麽深意?
“具體有什麽作用我不是清楚,還有你剛才說的那幾個問題,倒是可以找找吾老先生。”
“多謝。”帝居沒再說什麽,轉身走了出去。半步停在門口,對她道,“密室反正空著也是空著,裏頭安靜,有助於靜心養性。”
蕭艾目送他離開,直至消失不見,才含著笑:“我知道。”
長年累月待在人界,要是長時間不顯形,四肢就會蛻化,五髒六腑也會隨之衰弱。多年來她之所以能瞞天過海,就是因了那個無人知曉的密室。
剛才不知為何突然顯形,燈光閃動,必然映照出龐大的身軀,幸而沒有嚇到他。抬手摸了摸簪在發上的琵琶元青釵,心頭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悵然。
伯庸西街處,隨處可見穿著熱褲吊帶衫的女子,畫著煙熏妝,扭臀擺尾依到一輛紅色跑車前,妖冶著搭訕。
一拍即合者,主動拉開車門,駕駛座上的男子啟動車子,飛速離開,空中都不免彌漫著一股靡亂又曖昧的氣味。車位空出來,自有替補的車輛。
黑色的車子剛駛入,就有不少人奴顏婢膝走過來。車子一停穩,前呼後擁之人立馬拉開車門,又是點頭又是哈腰,恭敬又諂媚:“路總,有幾日不曾來了吧,看樣子這生意是忙到腳不沾地了。”
“肯定是,哪裏像我們,連一分錢都得掰成兩半花。”
路幽昧一套白色西裝裝束,聽到這句話,嘴角上的笑卻是邪魅。
這麽一抬眼角,尾隨在他身後的黑衣男人立馬掏出市麵上早已不流通的一分錢,遞給剛才誇大其詞的年輕男孩。
其他人不明所以,紛紛看向路幽昧,隻聽他慢悠悠開口,問著無關緊要的問題:“今年多大?”
男孩弄了個錫紙燙,一般劉海遮住了眼角,原本的耍酷變成了戰戰兢兢:“二、二十.……”
“哦?”
恫嚇聲嚇得他尿了褲子,哆嗦著老實交代:“十六.……”
“哪裏人?”
“菖、菖蒲。”
“原來是菖蒲出來的人。”
他說得漫不經心,聽得人早已膽戰心驚。
路幽昧將那一分錢塞到‘錫紙燙’的手中,揮了揮手:“去,把這一分錢花掉,記住你剛才說的,分成兩半花。”
拍了拍他的臉,猛然攫住下頜:“不然,我可不敢保證你的舌頭還能保住!”
“路老板饒命啊,我發誓,以後再也不誆騙他人,也再不誇大其詞了……”
‘錫紙燙’跪在地上,頭磕得咣咣直響。這聲音,但是聽一聽都已經於心不忍了。
“他剛才喊我什麽?路老板?我有那麽老嗎?”
路幽昧摸了摸自己毫無褶皺的臉,笑容裏帶著陰森的邪意。
奴顏婢膝的酒店老板立馬繃起一張臉,冷聲催促身邊的保安:“還不趕緊將他拖走!”
“讓你見笑了,夏區長。”
看完熱鬧的夏蜉蝣這才慢悠悠走過來,正所謂說強龍不壓地頭蛇,既然是他地盤上的事情,自然輪不到他來管。
這段時間,他跟著路幽昧將整個伯庸城逛了個遍,也算摸清楚他手下到底掌握著什麽重要資源。人脈、物資、團隊、技術.……的確是應有盡有,真是難以置信,他的前身居然是個碌碌無為的大學老師、
“今晚讓你開一開眼界。”
路幽昧領著他,一路經過正規的酒店大堂,坐電梯,不上反下,到了b9層,霍然打開,禁忌級的戲碼正在悄然上演。
昏暗的燈光下,擁在鏈網外的人群像吃了興奮劑一般正在押注,買定離手,兩個穿著四角褲衩的男人從兩邊門沿出進來,各舉著槍,對準彼此。
“這、這是……”
夏蜉蝣生平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麵,腿腳忍不住哆嗦。
路幽昧點起一根煙,迎麵走來一個金發碧眼的妖嬈女人,坐在他的膝蓋上,雙手在他身上不斷遊走。
他吐著煙圈,整個人繚繞在煙霧中,那邪魅的笑容卻透過晦暗不明的薄煙,落在即將血濺當場的兩人中:“看看他們,性命被他人掌控的滋味,真像垂死掙紮的野獸。”
今夜的路幽昧,更加讓夏蜉蝣捉摸不透。
世上怎麽會有這樣一個男人,在夜幕下如殘暴的獨角獸,親眼見證他人的死亡後,還反壓那個死人的注。沒想到死人被抬下去不久,又奇跡般複活了,攥在手邊的槍殺的對手措手不及。
他倒是贏了個大滿貫,其餘人輸得一塌糊塗。
原來在這裏,偌大的鏈網外依舊是血腥的戰場,怪隻怪所有人都太天真。世界的殘酷,沒有最可怕,隻有更可怕。任何時候,皆不可以掉以輕心。
“走吧,帶你去看看眼界。”
有人為他們引路,一股怪異的氣味從兩側的走廊飄出來,時而伴隨著痛哭流涕的尖銳求饒聲。
他忍不住頓下腳步,空中幽幽飄來一句風涼話:“夏區長要是想管,我倒是可以給你個機會。”
若是此前,他倒是想看上一看,如今,他隻能快步跟上,時刻保持緘默。有些事一旦碰上,可就沒有回頭的餘地。
正如此刻醉生夢死的一圈人,抽出細長的針管,開始飄飄欲仙。
這一刻,夏蜉蝣如遭雷劈,腳下軟得一塌糊塗。他本是衝著路幽昧的人脈和資源來的,怎麽短短幾天的工夫,就變成了……
路幽昧將他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象征性敲了敲夏蜉蝣耷拉下來的脊背:“沒做好心裏準備?沒事,給你時間考慮。三天夠不夠?太少了?要不一個月,足夠你攜家帶口逃到國外去,找個沒人的地方藏起來。”
“為、為什麽是我?”
夏蜉蝣汗流浹背,手中的汗巾從進來開始,就一直沒有幹過。
路幽昧將雪茄敲了敲他的手背,洗得發白的靛藍布鞋落下滿地的灰:“四個字,血債血償。”
天亮了。
飛馳一夜的火車抵達終點。
和芷托著行李箱出了月台,好幾個當地人將她圍住,或推銷自己家的農產品,或將自己的賓館誇得天花亂墜,或變著花樣讓她打車,邊說還邊搶著她的行李箱。
“不用不用。”
“謝謝謝謝。”
起初還客氣一番,遭到接連幾波的圍攻後,和芷耐心耗盡,誰敢碰她的行李箱就轉動拉杆,讓下麵的幾個輪子像陀螺一樣轉動,如此,其他人根本近不了身。
第一次來到這沒有高樓大廈的小鎮,連路都是崎嶇不平,隨處可見坑坑窪窪的水坑。
一輛摩托車飛馳而過,濺濕了她的香奈兒高邦皮鞋,氣得她在原地跳腳。
街上眾人半以同情半以無語的表情看著被泥水折磨得跳腳的姑娘,打扮倒是清新靚麗,良好的教養讓她至今學不會爆粗口。
又是一腳泥濘,和芷感覺自己生無可戀。隨便找了個馬紮坐下,擦掉了十多張紙巾,皮鞋還是髒得不像話。
腳背挪來一道黑影,和芷沒好氣道:“不買農產品、不住旅館、不坐車。”
“小姑娘,被嚇壞了吧。”
看模樣,是個老實巴交的老大爺。肩膀上擔著兩筐青菜,滾動在菜片上的水珠泛著晨日裏的金光。
和芷沒理他,繼續低頭擦鞋。
老大爺嗬嗬笑了一下,下齒缺了顆牙,說話漏風。放下扁擔,從筐裏拿出兩個包子遞給他:“看著模樣挺麵生的,是初到菖蒲吧,來,先吃了填飽肚子。”
不知為何,和芷被他的笑容感染,訥訥接過包子。剛送入口中,就被一股強勁的力道甩了出去。
肩胛上搭下一手掌,微微用了力,捏住:“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朝霞暈染東邊的雲朵,光線傾瀉,斑駁光影罩住簡約的衣著款式,鴨舌帽低垂,柔和了初見時生人勿近的冷峻形象。
他向她伸手,聲音輕而溫柔,像春日裏勃勃生機的清風:“跟我走。”
和芷來不及反應,就被他牽住了手腕,心底軟得一塌糊塗。
“想走?那也得看看我們答不答應!”
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一群人擋住他們的去路,沒他高,為首的,居然是剛才那個看似老實巴交的老大爺。和善慈祥不複存在,滿臉猙獰和戾氣:“小子,你是哪條道上的?連我隆湖十六佬的客人都敢搶?”
客人?
無名摘下鴨舌帽,露在空氣中的幾縷發梢被壓彎,朝後一遞。在他深沉的眼瞳中,和芷手忙腳亂接過,心裏別提有多開心了。
“你認識他?”
食、中兩指捏住帽簷,看向和芷。
和芷搖頭如撥浪鼓,撇清關係:“我根本不認識他,是他主動跟我搭訕的。”
“現在不認識,印象深了,自然就記得了!”
和芷:“……”
誰要跟你認識?
無名抽回帽子,掰開腦後一排扣子,扣上最頂頭的兩個,啪嗒一聲,隨即蓋在和芷頭上:“別拿下來。”
和芷注意力全集中在這群凶神惡煞的家夥身上,拍著胸脯保證道:“放心,我來保護你!”
無名啞然失笑:“就憑你那三寸不爛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