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執念相守盡浮生(十)
“這麽晚了,你要去哪裏?奶奶要是問起來我該怎麽跟她交代?”
追問聲沒來得及追上疾馳如風的悍馬,像被遺棄的孩子那般飄浮在空中,時高時低,也沒個著落。
帝居掏出手機,車子拐進了另一條道:“是我,立馬替我查一個人,我需要她現在的位置。”
片刻,導航儀上出現了一個區域網,縱橫交錯的織網上,一個閃動的紅點朝東北方向移動。
那頭問他:“需要她完整的資料嗎?”
沒等他回答,倒是深吸了一口氣,用一種難以言喻的語氣問他:“這個名字你熟悉嗎?”
熟悉嗎?
車子上了坡,路上一陣顛簸。
帝居把控車速,穩住悍馬:“我答應過你們的事情,一定會辦到。至於我的事情,就不用你們操心了。”
車燈忽明忽暗,輪廓在光與暗的交替中將帝居呈顯出一副奇異的麵孔。就好像一件事,能逗你開心,它就偏向於光明。而將你弄哭,就是歸屬於陰暗。
可如果這件事各占據悲喜的兩端,那麽就難以用表情來論斷了。
鬧鍾響了。
和芷還想賴床,可隻要一想到今天的‘戰爭’,她就強迫自己從暖烘烘的被窩中爬起來。手指剛伸進冷如冰碴的水中,瞌睡的念頭頓時消失無蹤。
用熱水壺倒了小半瓶熱水,兌了冷水,刷牙洗臉。臉上幹巴巴的,距離上次敷麵膜都不記得是什麽時候了。
和芷趿拉著拖鞋,把積壓在箱底的麵膜掏出來,拿出一片補水美白的,冷冰冰蓋在臉上,又打了一個寒噤。塗抹完護膚品,又用小扇子吹了個半幹,擼起袖子,開始浩大的上妝工程。
窗外寒風蕭瑟,天都沒有亮。和芷哆嗦著身體俯瞰山坳,那裏有一大片平地,孩子們平日裏上體育課都會去那裏,早晨則是某個人的晨跑基地。
要換做平時,她是絕對不會早起,可要是有人想法設法挖你的牆角,還把養得白白嫩嫩的小白菜拱走時,你再不亡羊補牢,可就挽回不了了。
和芷不斷給自己打氣,羽絨服一脫,go!
“早呀。”
跑了小半路,還是覺得好冷。
無名跑了幾圈,原地踏步等著和芷跟上,眉毛在尚未升起的晨日挑起一抹詫異:“你也早,還化了妝?”
這是起了多早?
和芷故作靦腆一笑,說謊不打草稿:“我以前晨跑也化妝。”
才怪。
除了必要的早起活動,她寧可二十五小時賴在床上。
無名沒揭穿她,倒是後來者居上的尖聲女孩發出耐人尋味的笑聲:“既然孟老師這麽喜歡晨跑,怎麽前幾日沒見到你呢?”
這個聲音尖細如鸚鵡的女孩叫時未央,好巧不巧,就是半個多月前與自己搭乘同一輛火車的那個落井下石的女孩。
和芷懶得理時未央,可她偏要追著問,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無名擋住和芷,見縫插針開口:“晨跑也是時老師的愛好?”
時未央陪跑那麽久,終於有次被點名,喜不自勝:“當、當然。要是有鄒老師在,那就更加完美了。”
想得美!和芷繞到無名右手邊,不讓她與無名有任何的肢體接觸。
時未央自然不會這麽乖乖認命,逮著拐彎的機會就減速,隨後加快步伐追上無名,與他並肩奔跑。做完這一切,還朝和芷揚起了一個趾高氣揚的鼻尖。
和芷遭到得意洋洋的挑釁,一股火氣直逼腦門,鉚足全力追上去。跑得太快,又沒留意腳下多出來的石頭。一個天旋地轉,和芷被石頭絆倒,尖銳的凸麵刮蹭腳背,摔跌在地,渾身火辣辣的疼。
她半撐起身,手腕和手肘都脫了好幾層皮,隱隱滲出血絲。忽然間飛沙走石,一股濃霧撲麵而來,烏雲密布。
“我看看。”無名將她半抱起身,拿出紙巾摁住,語氣焦灼,“疼不疼?”
和芷眼眶一熱,堅強搖搖頭:“不疼。”
“那、那是什麽-——”
時未央捂著嘴尖叫,東邊盡頭,一股形似龍卷風的颶霧掀翻農田,卷起好幾頭牛,直逼他們而來。
無名將和芷扶起,問她:“還能跑嗎?”
“可以。”
“你們兩個立馬回到房間,我沒去敲門就不要出來,記住了嗎?”
時未央還在那裏一個勁兒的‘可是’,和芷一把拽住她,厲聲沉語:“想要活命就趕緊跑。”
兩人一口氣跑回宿舍,躲在各自的房間裏上氣不接下氣的喘著。
和芷鎖上門閂,可又擔心無名。心跳的頻率是平日的好幾倍,渾身發寒。牙齒緊緊咬下唇,手指握著門閂上的鎖扣,猶豫是拽上去還是拉下來時,敲門聲響了。
她激動得指尖發顫,開個鎖都極其不利索。看到他完好無損站在自己門前時,和芷撲進他的懷中,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剛剛真的嚇死我了.……”
無名捏了捏她的後頸,雙手搭在她的腰上,下頜抵住細弱的肩胛:“沒事了。”
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依舊是冬日的灰蒙,田地上的秸稈平整堆疊,不起眼的雜草迎風吹動,毫無颶霧攻擊過的痕跡。
和芷不敢相信,還想出去看看,被無名徒手拎進了房間內:“想留疤?”
他這麽一說,和芷才漸漸感覺到手腕和腿腳上被石子刮蹭的疼意,擦破了好幾層皮。
扶著她坐下,半蹲在地上,無名從口袋裏拿出雙氧水,仰頭問她:“有棉球嗎?”
“沒……”
瞥見淩亂桌上的卸妝棉,隨手一拿:“忍著點。”
擼起她的袖子,卷了幾層。雙氧水澆過手腕,小心摩擦粘在上頭的微小顆粒,一點點清除。手肘也上了藥,又水滴從發間落下,是汗。從始至終,她都沒喊一聲疼。
傷得最嚴重的,莫過於腳踝和膝蓋。
指腹捏著她的腳踝摩擦,髣髴過了電一般,將她顫了個激靈。無名不知她害羞,以為扭傷了,立馬捏住鞋幫子往下脫。
和芷紅著臉收回腳,磕巴著趕人:“剩下的我可以自己來……”
無名無聲一笑,小姑娘這是害羞了。
揉了揉她的發頂,忽然問她:“卸妝棉夠嗎?”
和芷愣了下,看著桌上還剩一半的卸妝棉,不明所以。
“把妝卸了吧,不然上課會嚇到孩子們。”
“哦……”
轉身背對著他,聽到門闔上的聲音,和芷忍不住嘟囔:“你以為我想化,大清早起來,覺都沒睡幾個小時。”
雙氧水的瓶子在傾倒時無意碰到了受傷的手腕,咬牙嘶了聲,腳踝上的沙子始終清理不出來,氣惱甩掉手中的卸妝棉,鼻尖通紅,滿心滿肺的委屈。
高大黑影罩住她的身體,撿起髒了的卸妝棉扔進垃圾筐,走到她的麵前,忍俊不禁:“舍不得我?”
和芷別過頭不理他,伸手拿新的卸妝棉。
無名把整盒卸妝棉拿過來,長軀坐在小板凳上,將她的腿攤直在自己的膝蓋上,替她清理擦藥貼創可貼:“想要我留下來可以直接說,藏著掖著我哪裏猜得到?”
忙活了一個通宵,一無所獲。
方穀一的電話打過來時,帝居才剛睡了十分鍾,聲線沙啞,好似從炭火中燙過一般:“什麽事?”
“你還是那麽固執。”
帝居揉著酸疼的眼角,從沙發上爬起來:“彼此彼此。”
昨晚,方穀一將他拉至一旁,把局長的話一字不漏告訴他,隨後補充道:“她的身份背景特殊,上麵既然不讓查,在正規渠道,我們沒有辦法開路。”
既然走不了正規,那就試一試其他的辦法。
先是啟用了妖界包打聽在妖界收集到的妖民數據,又通過另一個辦法縝密的辦法找尋她的蹤跡。沒想到追過去時,車上的人不是她,包括出租車司機竟對楚辭的搭乘毫無印象。
人類是絕對沒有這個能力消除他人的記憶,除非是非人類。
他又查了當晚第三分局的監控,她站的角度很好,隱隱隻能看到一道纖細的脊背。又看著她上了出租車,一路調查,一無所獲。
肯定有某個點,他們忽略的點。隻要找到它,就能知道她的下落。
“還繼續嗎?”
“我既然接了這起案子,就一定會替死者找出真正的凶手。”
掛了電話,微信對話框裏有消息彈出,是方穀一發過來的圖片,後麵還備注著:隨便畫了下,讓你欣賞一下我的傑作。
這話說得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還真是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
帝居點開圖片,本就困頓的眼皮止不住發顫。拋下手機,擰開水龍頭洗洗眼睛。
見過畫畫醜的,沒見過這麽醜的,稱它為鬼畫符都汙了這三個字。
這長相,還真是與眾不同。
江蘺頂著個雞窩頭,打著嗬欠嘟囔:“大清早的,你又在搗鼓什麽?”
這家夥徹夜未歸,害得他也不敢貿然回梨園。幸虧手機關機了,他當做沒看到,不然響天徹地的電話一定會將他淹沒。
見他手機屏幕還亮著,漫不經心走過去瞥了眼:“我的天,這是要嚇死我好繼承我的螞蟻花唄嗎?”
誰長成這樣,簡直是醜出天際了。
“這.……這不是真人吧?”
他都忍不住要出錢讓她去整容了。
帝居洗了個戰鬥澡,發梢上還滴著水,沿著修長的下頜線滑進領口深處。雙手插兜斜倚在門框上,眼神淩厲:“說什麽?”
江蘺雙手捂嘴,不敢再發表任何意見。
“今天的schedule全部取消,我要去辦另外一件事。”
帝居從衣櫃中挑出一件輕便鬆快的衣服,指腹搭在腰上的活結時,掀起半張眼皮:“想看?”
“不不不。”
江蘺求生欲滿滿,如疾風般飛出房間。
“關上門。”
房門應聲而響。
惟桂城,洛閣
這日,楚辭也起了個大早,捧著早餐守在千麵閻羅的門前,笑眯眯挪過去:“早呀,吾叔。”
千麵閻羅雙手背在身後,無視楚辭的討好:“阿鬆,備早茶。”
“我都準備好了。”
楚辭指了指托盤中的各種早茶,還根據茶的特色專門配備了香糯軟甜的茶點。
千麵閻羅看都沒看一眼,繼續轟炸炮灰鬆鼠精:“阿鬆,不是告訴過你我不吃甜食嗎?”
楚辭眨巴一雙眼眸,笑嘻嘻說:“也有無糖的。”
“阿鬆-——”
“主人,您就別再折騰我了。”鬆鼠精好不容易頂次嘴,還得躲到楚辭背後,“您不會各種社交媒體,可為了楚辭小姐,一個勁兒的注冊一個勁兒的學,她一發動態你就樂嗬得像個孩子。每天觀察倫敦的天氣,夏天吧,你怕她曬著,每天都給她發私信,讓她記得帶傘。冬天吧,怕她長凍瘡,每個月都買凍傷膏藥寄給她,有次海關檢查不過關,你急得當場就發飆,視頻我還給錄下來了呢……您說說您,既然這麽記掛小姐,幹嘛非得讓她出國,留在國內讀書不行嗎?”
楚辭感動得熱淚盈眶,抱著千麵閻羅撒嬌:“吾伯.……”
昨夜,出租車行到一半,忽然拐到暗處停下,前方筆挺站著一個人,滿臉冷冰冰的。
才剛回國兩個小時,就被逮個正著。
“不行!”千麵閻羅說什麽都不肯讓她留在國內,“阿鬆,現在就給她收拾行李,買最早的一班飛機回倫敦。”
楚辭不想跟吾伯起爭執,可他一直沒有個明確讓她不能在國內呆的理由。是人都會思鄉,更何況對於常年待在國外的人,對家鄉的依賴更甚。
“吾伯,這麽多年了,您知道我的脾氣。我要是不想做的事情,沒有人可以勉強,如果您非要逼我……”
“楚辭小姐你可不能離家出走啊,”鬆鼠精嚎哭兩聲,抱著楚辭的腿不肯撒手,“外麵那麽多壞人,萬一不小心被人拐賣了,或者被綁架了,還有些變態的家夥在你身上潑油,點火一燒,麵目全非呀,想去認你都不敢……嗷-——主人,你打我幹嘛?”
“你詛咒誰呢?”
鬆鼠精捂著腫起紅包的腦門,瑟縮著脖子:“我這不是擔心楚辭小姐嘛?”
“她還輪不到你來操心!”
楚辭趁勢捧起一碗茶,又是捶肩又是揉背:“吾伯不要生氣,喝口茶壓壓驚。”
等他壓完驚,楚辭退讓一步,做了個讓雙方都滿意的決定:“要不這樣,等您的生日一過,我立馬回國,絕不耽誤時間,好不好?”
吾伯擱下茶,啥話都沒說,直接出了閣樓。
鬆鼠精腦子轉不過彎:“主人這是啥意思?”
楚辭揉了揉鬆鼠精的小腦袋瓜,嘴角掩不住笑意:“沒說話就是默認了。”
太棒了,終於有個人陪他一起挨罵。哎呀不對,主人從不罵楚辭小姐,每次背鍋的總是它。
完了,接下來這三天似乎不會很太平。它還是回去先把鬆子預備好,包袱也點好,到時候逃跑的時候也方便些。
嗯,就這麽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