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情淺至深日日惦(四)
蔣薜荔看著臉色蒼白的江蘺,心上髣髴被割了一刀,比淩遲處死還要疼:“對不起……”
俱樂部被和芷使了法,無法顯出本體。術法也不管用,如今的一招一式,真是拳拳到肉。
江蘺再次對上郭彪,後者滿口的汙言穢語,一個爆頭,將他使勁往牆上撞去,整個牆麵凹凸不平。
“薜荔,你睜開眼睛看清楚,我可是你的爸爸,整整養育了你十九年。”
舉在空中的磚頭頓了片刻,隨即狠狠劈下:“你不再是我爸爸,你是一匹貪得無厭的狼!”
相對於他們,方穀一和路幽昧是最安靜、也是最暗潮洶湧的。
兩人雙掌互擊,無數複雜的情緒成為添加的佐料,配上並肩作戰下酒,一飲而盡。
他們在以精魂對抗。
正麵交鋒,旗鼓相當。
路幽昧的本體是一條巨蟒,而方穀一的雄鷹突破天花板的桎梏,在浩天瀚海中對戰。
幾乎同一時刻,圜圖遭破,九宮陣一陣翻江倒海,轟炸聲蕩平整個俱樂部,底下真是一片汪洋大海。
楚辭雖有防備,卻還是被八陣圖的威力震得胸腔撕疼。脊背抵上一尖銳的物體,是夏蜉蝣狠戾的恫嚇:“交出瑪瑙雪玉,立刻!馬上!”
“沒用的,即使給了你,沒有我的指令也動不了他人分毫。”
“那我就先殺了你,取代你成為它的新主人!”
狠聲未落全,蝴蝶背上多了一道一尺長的劃痕,不重,似是被推搡而為之。
五尺妖刀跌落,被迅猛濺起的水花吞噬。
夏蜉蝣俯下腦袋,不可置信看著左下方的胸腔。透過纖維皮囊,由表及裏,鮮紅跳動的心髒被一隻殘忍的手掌攥住,血管神經連接的中轉站,被強硬奪走。
猝不及防,毫無還手之力。
“膽敢將心思動到我看上的東西,那就拿你的修為來償!”
和芷攥緊剛剛掠奪過來的心髒,意念一動,轉眼間灼燒成灰燼。
夏蜉蝣的蟾蜍本體蛻化,最後縮成一個不過拳頭般大小的普通蟾蜍,老態龍鍾,氣息奄奄。
“不妨再告訴你一件事。”和芷以高高在上的姿態輕蔑一笑,連眼神都不願意施舍,“那隻害得你全族丟掉性命的蚯蚓精,本是我的心腹。”
無需多言,意已盡。
夏蜉蝣牙齜目裂,七孔流血而亡。
和芷捕捉到楚辭一閃而過的默哀,嗤笑:“熱鬧看得過不過癮?到了陰間,有的是時間給你。”
“是你對不對?”
楚辭忽然沒頭沒腦來了一句,步步緊逼,“是你挑撥離間,讓吾伯被蜂王和凡定天誤會,又讓蜂王與凡定天因瑪瑙雪玉起了爭執,失手誤殺了凡定天。”
她終於理解,為什麽吾伯會在蜂王死後,露出一抹淡淡憂傷的神色。
和芷沒否認,反而給她答疑解惑:“那家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空有一身本事,卻連殺個人都做不到。”
膽敢這麽明目張膽承認自己的罪行,不是對自己胸有成竹,就是沒將對手放在眼裏。
這兩者,她皆占了。
她的母親用了上千年的時間,都沒能取代洛閣。而她剛接手,隻用了短短二十六年,就撕裂了他們固若金湯的兄弟情。
蜂王失手用了蜂針,卻在最後一刻清醒了,倉惶逃走,凡定天欲向鄰居求救,和芷腳一踹,蜂針從百會穴沒了進去,奪走了他的性命。
事情一如她料準的方向發展,可她沒想到,孟陬會找到自己。並且在前不久與千麵閻羅的對決中,他替她挨了致命一擊。
她用了琵琶蝕骨毒以毒攻毒,才勉強保住他的性命,要想救活他,必須催發瑪瑙雪玉。
和芷霸氣甩手,強硬的語氣不容置喙:“還想讓他們活著,就把瑪瑙雪玉交出來!”
方穀一與路幽昧兩敗俱傷,蔣薜荔半懸在空中,上頭有江蘺抓著,避免了被水浪吞噬。可他的身後,郭彪與蔣九翼不斷攻擊他,身負重傷,可不論蔣薜荔如何掙紮催他,仍舊固執著不肯鬆手。
楚辭闔上雙眸,紊亂的思緒如散亂的雲朵,成不了形,靈術也喪失了本身的效力,無法凝聚。
千絲萬縷中,和芷像一頭氣勢凶猛的野獸,猛然撲了過來。
蓮花盤坐,萬裏玄空無垠,身體飛旋,驀然闖進了一小點細微如豆的亮光。
它不緊不慢而來,落在她的眉心上,迸射的光澤散出五彩斑斕的光束,她逆著光,口中低喃:“山河索稷,浩渺傾覆。剛柔並濟,六爻之尊。以震為首,震行無眚——”
八陣圖被再次啟動,無數的暴吼聲此起彼伏,如注水花灑下漫天飛舞的簾幕,呈現出兩長一短的架勢。
搖搖欲墜的俱樂部轟然倒塌,和芷臉色一變,匆忙飛過去。一番如導彈落水般暴虎馮河的轟炸響,水花猛地四濺,濕了衣衫。
“那是什麽?”
深沉的水波逐漸拖曳出一條迤邐的長絲,就好似花樣遊泳的水上精靈,不斷變化長絲的形狀。
楚辭猛一躍身,抱住從水中湧出來的帝居。暌違許久的麵孔撞入清湛的瞳孔,漾出一圈圈澤光鮮亮的水波。
手背替他擦掉脖頸後的水珠,淺笑著,像是與他閑話家常般:“等很久了吧,不介意的話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瑪瑙雪玉在她身後閃著碧悠悠的光澤,好似電視劇中特意添加的主角光環,奪人眼球。
方穀一強撐起身,踉蹌朝前走了幾步,她打算做什麽?
郭彪和蔣九翼也停止了攻擊,被投射過來的猛虎水球砸得五髒俱損。
“不!不可以!”
蔣薜荔發了瘋般歇斯底裏吼著,“楚辭,不要——”
潛伏在腦中的畫麵再次翻湧如潮,地脈斷,天塹毀,萬物盡滅,六界即將成為一片廢墟。
黑點。
被白光團團圍繞的黑點。
鏡頭拉遠一些,黑點逐漸增多,占據白光的一半。
黑點疊合著,逐漸出現了形狀,長形,有棱有角,有些還泛著灰黑。
再細看,黑長塊居然是堆壘的牆磚,在頭頂聚成傘骨的形狀,而之前的白光,是天窗透下來的暈光。
渾渾噩噩了半晌,視線有了清明的認知。
是.……在暗樓裏嗎?
楚辭想撐起身,這才發現雙手虛浮無力,像是一個久睡未醒的夢中人,不論怎麽做,都無法擺脫夢魘的桎梏。
細小的灰塵在身側或上或下的浮動,好似一個個跳動的精靈,圍著她舉行篝火盛宴。
暗堡不是已經沒有了嗎?
推門走出去,昔日洛閣的一切盡收眼底。
她抬手遮了下眼睛,手中還握著那把魚腸刀。不顧及半虛半弱的身體,飛速奔下樓。
“小姐,你總算醒了。”
鬆鼠精從遊廊轉角處走來,手中還端著茶,兩人險些撞上。見到是她,驚愕了大半晌,眼眶裏含著淚花,喜笑顏開。
楚辭端起茶,還沒等鬆鼠精提醒就喝下了大半,喉頭火燒火燎的,嘴角還起了泡:“帝居呢?”
鬆鼠精抱著胳膊,心情的好壞全都寫在臉上了:“你好歹也是個女孩子,做什麽事前先矜持點不行嗎?”
“阿鬆!”
“好了,好了。”
鬆鼠精雖然心裏有氣,卻還是順著她的話往下答:“在你的房間。”
目送著她,又有些自嘲,夢裏夢外的事情,他已經傻傻分不清楚了。
台階一節一節的上,呼吸隨同腳下的聲音,或輕或重,每一聲都在叩擊著耳膜,心提到了嗓子眼。
門開了。
他像個孩子一樣靜靜躺在她的床上,渾身濕漉漉的,跟她一樣。
顫巍巍伸手探往他的鼻下,有呼吸,還是溫熱的,均勻,平緩。找來毛巾替他擦著頭發,觸到額頭的刹那,紫色的眸眶突然就氤氳了。說不上來是因為什麽,眼淚就如決了堤的水,嘩啦啦往下砸。
她揉著眼睛,越揉卻越多。
“就料到你會在這裏。”
千麵閻羅負著手,深藍色大褂加長袍,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看樣子,天似乎已經轉涼。
楚辭抹了把淚,心頭有上百萬個疑問,卻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問起。
千麵閻羅頓了頓,直接開門見山:“我所知道的,也是單憑自己的猜想,你.……還想聽嗎?”
楚辭搖搖頭,怕他誤會,連忙解釋:“我要先替他換身衣服,會感冒。”
這麽愛替別人著想,就是不懂得顧一下自己。
他指了指床角,有兩套嶄新的衣服,男裝女裝都有:“需要幫忙的話說一聲。”
他一走,誤會更大了。可兩人畢竟前世是夫妻,又洞了房,該看的不該看的都看了。
紅著臉替他解開西裝外套和馬甲,襯衫才解了三顆扣子就不行了。以前是對襟圓領雲緞長衫,腰帶的束縛一脫,就像是百花齊放的花卉,脫啥都快速。
可現在倒得耗著耐心,一點一點的挑戰自己的羞怯度。
難怪千麵閻羅走的時候,還特意問她:“半個小時夠不夠?”
現在反應過來,真是灼燒了半邊天。照這樣的龜速,天黑了都不一定能換完他的,更何況還有自己的?
往下是褲子,她深吸一口氣,把被子蓋在他身上,半遮半掩,摸索著完成,也是大汗淋漓。
這件事情,其實如果用靈術來解決,分分鍾的事情,可她不想,一點也不想。兩個相愛的人,如果連相處的模式都變成極簡的快餐式,就該深思一下是否還有在一起的必要。
換裝完畢,她重新將自己打理一番。臉色依舊蒼白,暗暗使力咬了下下唇,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麽羸弱。
不知他什麽時候會醒,不想讓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為自己擔心。
千麵閻羅早已坐在八仙桌旁,鬆鼠精從旁伺候。見她走過來,鬆鼠精躊躇著挪到她身邊,低壓著聲:“那個.……我還能喊你小姐嗎?”
清粥很香,軟軟糯糯的,還搭配著幾樣小菜,顯然是按照著她的口味來準備的。
舀起一勺嚐了嚐,還是一樣的味道:“味道不錯,可跟他相比,還差得遠呢。”
他指的是誰,大家心知肚明。
鬆鼠精:“……”
‘噗’地一生顯出本體,看樣子氣得不輕:“那混小子燒的菜哪有我做的好吃?不行,我要跟他單挑!”
“開口閉口混小子,你以後可要喊他姑爺。”
“姑……姑爺!”
鬆鼠精像是當機了,半晌才重新啟動。意思就是說,她還是屬於洛閣的小姐。行吧,這個身份,可讓他暫時放下對帝居的成見。
“可以吧,吾伯?”
她眨巴著眼睛,想著如果當年他還是師父的護法,那麽這個稱呼理所當然是屬於他的。
千麵閻羅依舊沒什麽表情,隻是搭在腿上的手臂隱隱發著顫,像是在努力克製著什麽:“先吃飯。”
鬆鼠精膽大包天:“可我準備的明明是粥,哪裏來的飯?”
一分鍾後,楚辭強忍著笑,看著鬆鼠精被扔下一樓,滾樓梯的聲音那叫一個清脆響亮。
見她憋著笑,雙手背在身後努力維持沉肅的形象:“想從哪裏聽起?”
憶起那段平靜的時光,似夢非夢,她的目光沉了沉:“我隻記得檮杌將我帶到妖界,你就從這裏講下去吧。”
千麵閻羅走到窗欞處,推開半扇窗,看著秋風飄落滿地枯葉,鼻中遊過蕭瑟的氣息:“他……比我想象中要蠻橫得多,也……固執得多。”
心一點點往下沉,好似跌倒了深淵底,再也爬不起來:“你說,他用自己的仙骨換來那個世界的我的自由?”
“不錯。”
他帶她回崦嵫山,在曾經兩人初見的芙蓉潭中,用仙骨凝造出另一個世界,還將謠迷石化作瑪瑙雪玉,陪在她身邊,護她一世周全。
手中的筷子被掰成了兩段,淺色的粉末飄在空中,細竹尖銳,紮到了她的手指。
“後來呢……”
她聽不到自己的聲音,隻有死寂一般的沉重。
按照他之前的設定,那個世界裏的她會順利破案,接管洛閣,找回失蹤的神界諸生靈,擊敗檮杌,讓崦嵫山恢複六界朝拜的盛況。
可沒想到……
他是多出來的變故。
也是,她耗盡心血找到了他,怎會再讓他消失?
可這也不能讓他對計劃有任何的動搖。帝居在深夜找上了千麵閻羅,告訴他:“有一個能讓她活下來的辦法,需要你從旁協作。”
明明是求人的話,從他口裏說出來,卻都成了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