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你認識我哥?
伏白永遠不會知道,當她兩年前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有多麽的壓抑和崩潰。
那晚,陳品淳敲開了芰荷的門,慣例把衣服疊放到她的櫃子裏。
事後,卻沒走。
她看到桌上的一幅畫,素描人像,多年的功底加烙印的記憶,把男子的輪廓畫得事無巨細,五官的線條流暢,烏瞳深邃得髣髴夜空中的星星。
多年前種下的懷疑種子,在這一刻發了芽,短短幾秒鍾內瘋狂往上躥,瞬間長成一顆參天大樹。
陳品淳有些站不穩,心頭雜亂無章,像雞飛蛋打後的庭院,一片髒亂。
芰荷察覺娘親沒走,放下手裏不知讀了多少遍的書,回頭看她:“娘,您不舒服嗎?”
忙伸出手來扶她。
等她坐穩,突然伸出手來攥住芰荷:“你……對……”
芰荷傾身去聽。
“你很喜歡哥哥?”
她毫不猶豫點頭,她崇拜哥哥,覺得哥哥無所不能。就像當初打棒球一樣,他都不用怎麽出手,隨便幾句話就讓好求變壞球,還令顧家的哥哥灰溜溜離開。
提起顧少君,她心底猛然一抽,對他又怨又氣,要不是因為他,哥哥不會這麽多年一直音信全無。
陳品淳嚐試著深入:“是……妹妹對哥哥的那種喜歡,對吧?”
今晚的娘親有些奇怪,一句話不僅分成好幾句說,語氣裏還帶著數不盡的試探。
“娘,您有什麽話可以直說。”
“芰荷,你是娘捧在掌心上的肉,心尖裏疼愛的孩子,老話說知女莫若母,娘就問你,你對伏白哥哥,是不是……”心一狠,開口,“掛念得太過緊了些,就像是……娘親對爹爹的那種?”
芰荷打小就聰明,怎麽聽不懂她的畫外音呢?
臉色一下就驚變了,白著一張臉,垂下腦袋什麽話也沒說。
陳品淳幾不可聞歎氣,本想委婉一些,怕嚇到她,可最後還是沒控製住。
“孩子……”
手剛碰到她的頭發,就被芰荷快速躲過,臉埋進被窩中,蓋過臉,縮成一個大蟬蟲,趕人:“娘,我乏了先睡。您一會兒出門的時候替我帶上門,晚安。”
說話的語速極其快,壓根沒留給陳品淳說話的間隙。她也沒再打擾,闔上門的刹那,被窩裏傳出克製的嗚咽聲。
芰荷咬著手指,從沒想過自己對哥哥會存著這麽……見不得光的心思。那可是她的哥哥呀,救過她的命,會想盡辦法哄她,給她帶無數新鮮玩意兒玩的哥哥……
她覺得自己有病。
竟然對哥哥存著這麽肮髒的思想。
接連好幾個月,她都過得精神恍惚,魂遊天外,感覺人都虛脫了。
這時,伏深回來了。他早就在電話裏聽妻子描述過這件事,更多的是擔心小丫頭會想不開,隻好日日守著她,以淚洗麵。
父女二人對坐在書房,明亮的光線落在身形消瘦的小丫頭上,無精打采,神色落寞。
對於心思敏感的女孩,心裏有一層保護膜,也稱為自尊心。就像是玫瑰上遍布的尖刺,需要保護殼。表麵上看是保護自己,其實也在防禦敵人。
當敵人忍不住想要采擷時,他們會竭盡全力保護自己。如果敵人的手段暴戾恣睢,自尊心就會受到折損。
屆時,便是翻天攪地的爭吵和矛盾。
伏深從這個年齡段過來,深諳這一點。凡事推己及人,便可以迎刃而解。
他清了清嗓子,笑著說:“你知道我跟你媽媽是怎麽認識的嗎?”
芰荷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有問必答,出於尊重父親的孝順,她點點頭:“在一場同學的舞會上。”
閃爍紅亮的燈光裏,他一眼便看到了她。舞池裏人影憧憧,各處的歡聲笑語,隻有她的沉默孤獨落進了他的眼裏。
後來多方打聽,才了解她的身份和背後即將崛起的家族大山。可他沒有任何膽怯。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倒不如勇敢一些,也好過一輩子遺憾。
“後來,陳家最受寵的小女兒變成了你的娘親,我問過她,當時為什麽會選擇我?”
芰荷也極其好奇母親的回答,因為在她心中,除了兒時替哥哥理發被她教訓過一次,其餘時候真的是嫻靜淑雅,端莊得儀。
“她說啊……”每次想起妻子的回答,伏深總是笑得合不攏嘴,“起初的崇拜,自然而然發展到了喜歡。見不到會掛念,見到了又會羞怯不敢看,聽到他的消息時忍不住嘴角上揚,見他跟別人有說有笑就會滿嘴冒酸氣……有了這樣濃烈的感情為輔助,你娘親怎麽會不答應跟我在一起?”
見不到會掛念,見到了又會羞怯不敢看,聽到他的消息時忍不住嘴角上揚,見他跟別人有說有笑就會滿嘴冒酸氣……
她不斷回憶著對哥哥的感情,竟然無一不貼合。
伏深深知女兒情竇初開,身旁又有這麽一個護她如命的男人,怎會不放在心上。可對於心裏頭裝著的人,她又懼怕世俗的身份,便揉著她的頭發說:“如果他對你也有意,一定會想辦法解決的。”
爹爹的話就像一記鎮定劑,讓她終於可以坦然正式自己的感情。是啊,他們並無血緣關係,為什麽就不能在一起?
世俗的眼光再毒再辣,也敵不過堅守感情的彼此。勇敢承認一份愛,給雙方並肩攜手的機會。
春去秋來,歲月的河流波瀾不驚的流淌。
炎炎夏日的假期裏,她坐船去了一趟英國,回來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瘋狂的設計服裝。
開學一個月後,二年級的她因一幅‘孤獨月影’的滿月服獲得了一個不錯的獎項。
好幾個西洋服裝設計界的大師寫信過來,都主張要力薦她入劍橋等知名學府,被她婉言謝絕。
這件事,她誰都沒說,包括在天津碰到哥哥伏白,以及自己那場慘不忍睹的告白。
閔珊每天與她一起,雖說芰荷表麵若無其事,可閔珊仍能捕捉到她故作堅強的表現。
她不說,沒人能撬開她的嘴。
一日,芰荷蹲在湖邊,一隻脖頸雪白的天鵝遊到她麵前,對她拍了兩下翅膀,好似在表演著什麽。
芰荷一整天沒有靈感,突然心血來潮,與它搭話:“想讓我把你畫進來?”
天鵝繼續用雙翼撲騰瀲灩碧綠的水波,髣髴在回應她。
芰荷當機立斷,鋪平畫紙,一邊作畫一邊讓它擺姿勢。天鵝像是能聽懂般,任由她命令動作。
到最後日落西山,她揉了揉酸澀的脖子,把手裏的畫遞給它看。後者掃了眼極其簡約的線條粗筆線,昂著頭轉身,與另一隻天鵝密會去了。
身後是清亮的鼓掌聲,還帶著連貫的笑意,西沉的最後一抹夕陽,暈染了俊朗的麵龐。
芰荷第一次被陌生人如此熱烈又毫不避諱的直視,臉上還殘餘著被夕陽照射的暈紅。閔珊今日有事不能比,她便動作利落收了畫板畫架,不與他有任何交談。
他卻不肯放過她:“我不是壞人,從剛才見你與天鵝說話我就注意到你了。清純無暇,就像這一泓溫軟的湖水。”
笑了笑,突然對她念著:“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幾近於表白的一首詩,讓她頓時有些手足無措。
對麵的校道突然傳來一聲笑意款款的指責:“槱森,你又頑皮了。”
是校長。
兩人抱手鞠了鞠,從眼底迸射出來的情誼帶著惺惺相惜的情感。
寒敘一會兒,校長突然指著芰荷對他說:“你也是火眼金睛,隨意一逛,竟也被你找到了。”
芰荷抱著畫板,有些不解。
“芰荷同學,這位是徐先生,我的忘年之交。前些年赴英國留學,入劍橋大學當了特別生,研究的是政治經濟學方麵的知識。”
槱森朝她微躬身,笑著道歉說:“剛才嚇到你了,不過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你竟是他的妹妹。”
任何與伏白有關的人或事,意興闌珊的她突然來了精氣神,如水銀般的目光直勾勾盯著他:“你認識我哥?”
“何止認識?”
校長拍了拍槱森的肩膀,“那可是他一直想要結交的朋友。這不,剛回國沒多久,一聽到jie的妹妹在這裏讀書,就順藤摸瓜找了過來。隻可惜……”
芰荷知道校長的歎息聲裏雜糅了多少情愫,故也沒作聲。
關於哥哥‘葬身’浦江的事情,這一年來幾乎人盡皆知。而這位槱森先生的確是剛回國,風塵仆仆趕過來,看樣子是真沒聽說。
她知道哥哥的秘密,卻三緘其口,任由世人誤會。她雖不知哥哥在想什麽,卻私心的想要替哥哥守住這個秘密。
隻她跟哥哥兩個人知道。
垂掛在湖邊的楊柳無風不驚的浮動著,湖岸邊倒映著兩道模糊的影子。一前一後,後者雙手環在胸前,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
“這就是你給妹妹找的佳偶良婿?”
楚懟懟再次上線。
伏白眉頭緊蹙,未置一詞。
“這位槱森先生的情感經曆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他要不了多久便會結婚,可那個新娘絕對不是芰荷。”
伏白一拳砸在柳樹上,枝條撲簌簌晃蕩,落下不少枯卷的葉片,像是積攢著無數團怒火:“這並不是我的安排!”
如若他沒記錯,當年的這個時間,他應該在創辦《新月》雜誌,忙得腳不沾地,怎麽還會有閑情過來?
楚辭臉色一沉:“倘若不是意外,那便是人為!”
伏白對上她的視線,兩人腦海不自覺閃過一個名字——檮杌!
之後的一段時間裏,槱森總會在芰荷的假期‘偶然’來訪,時常向她提出邀約,說是參觀各種工藝大師的作品,以便助她找尋靈感。
芰荷心若明鏡,三番五次拒絕他。並委婉表示自己心中已有人,斷然無法接受他人的心意。
他倒是落落大方,還半開玩笑說:“我這個人吧,慕才又惜才,你是jie的妹妹,此生無法與他秉燭夜談已成為我心中憾事,如今連妹妹都不願與我結交,我當真如此令人食不下咽?”
邊說還邊摩挲了下自己的臉,表情極逗。
芰荷忍俊不禁,倒是閔珊知道後,震驚得險些撞到了樹上,故作惱怒般掐她脖子,義憤填膺:“如此優秀浪漫的男子,竟數次被你拒之門外,你這雙眼啊,算是白長了呀……”
芰荷甩開她的桎梏,把手裏得請帖塞到她手裏:“你那麽想見他,不如你替我去好了。”
“得了吧,人家可沒邀請我,更何況我也欣賞不來,胸無半點墨,去了還不得照樣被打回原形。”
“這樣啊……”
芰荷故意拖長音,有些遺憾道,“原本徐先生還說,這次隻是幾個朋友之間的詩會雜談,隨意聊聊,讓我帶熟識的朋友參加。你也知道,我在北京就隻有你這麽一個朋友,既然你不想去,那我還是回絕了他吧……”
“別呀別呀。”閔珊兩眼泛光,雙手托住腮邊,“你剛剛說的都是真的嗎?”
“你說呢?”
“我去!”
這機會可是千載難逢。
芰荷笑她:“那之前是誰說的自己胸無半點墨,去了會鬧笑話?”
閔珊摸摸鼻子,煞有其事開口道:“我不認識她,你認識嗎?你就我這麽一個朋友,肯定也不認識那個人,哈哈哈……”
楚辭等伏白辦完手頭事情後,兩人心照不宣回到那座廢棄的宅院,與伏家隔街相對。落滿灰沉的後院盡頭,有一間暗房,機括響了幾聲,暗門緩緩升起。
幽黯的壁室,一團如火焰般熊熊燃燒的光圈在寒冰床的上空暗暗浮動,隻剩下半個元神的檮杌,精力大不如前,一頭蒼老的白發讓他更添疲憊的狼狽之態。
他像個被壓彎脊背的耄耋老人,對於楚辭的靠近,麵露譏誚:“無事不登三寶殿,看樣子是有事相求啊。”
楚辭沒心情跟他鬥嘴皮子:“是不是你篡改了一些人的生命軌跡?”
檮杌動了兩下,漫不經心斜眼笑:“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像有那個能力的人嗎?”
楚辭早已料到他會這麽說:“現在沒有,之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