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七章、哥,來我夢裏,好嗎?
從漁村到縣城,需要翻過兩座山、蹚過三條河、再走十多公裏的路,就到了。細細一數,需要三四天的時間。
張苗廢了好大一些力氣,才在新年出頭租了一輛騾馬車,又塞了不少錢,這才啟程。一路跌跌撞撞,趕車的老大爺一身大紅棉絨長褂,極其喜慶,哼著不成調的曲子,春風從耳邊吹過,柔爽極了。
芰荷坐在摞疊的草垛上,雙手環住膝蓋,卷起的煙塵掃過車前草,朝霞從樹叢的枝丫縫隙中灑落下來,斑駁又沁人心脾。
可這些都無法照亮她心頭的晦暗角落。
“你渴不渴?”
張苗從布袋子中擰開一牛皮水袋子,芰荷搖搖頭。
“那你餓不餓,我這裏有餅、有雞蛋、有包子,還有.……”
“祥嫂子都給我準備了。”
芰荷打斷他,靜靜掃向路邊的狗尾巴草,“你不用刻意想方設法幫我解悶,讓我安靜待會兒,可以嗎?”
張苗臉色一紅,很用力點點頭。
日頭漸漸爬升至湛藍的天穹,雲朵飄飄,淺黃色的光落在身上,不燙,卻很暖。芰荷疊加著手,側靠在草垛上,闔上眼眸。
哥,來我夢裏,好嗎?
半路歇息的時候,張苗跳下車,從兩旁長出來的野芭蕉折下兩大長片,走回車上,小心翼翼插到草垛上,替她遮住陰涼。
目光一不小心,就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擁有一張讓人過目不忘的麵孔,卻又不似牡丹那般雍容華貴,更像是一朵開在山上的白蘭花,清美,且遺世獨立。
“小夥子!”
被抓了包,張苗從腳到臉上滾燙如西紅柿。
紅衣老人拎著一個煙鬥,咳嗽兩聲拍了拍他的肩膀,佝僂著背:“鍾意人家呀?”
“沒、沒有呀……您可別亂說,我把她當成妹妹,這次進城就是帶她去找自己的丈夫的。”
“裝!”
老人一眼幽幽飄過來,用煙鬥的尖端戳他的胸口,“你騙得了別人,可騙不過自己的心。”
“.……”
張苗幹脆沒理他,獨自走到一旁的木墩上啃饅頭。
“我就問你一句,”老人也蹲過來,像要揭開他藏了許久的心事般,“這麽嬌滴滴的姑娘,怎麽會流落到這裏?別跟我說你沒想過這個問題。”
怎麽可能沒有?
他不是傻子,救起她的時候,她被海水泡得慘白如鬼魅。隨後他特意進城打聽遇難的船隻,其中有一艘就是從那個什麽國來的,裏頭的人,全都送了命,無一生還。
報紙上寫得一清二楚,他的心瞬間涼了大半。如果他沒猜錯,她是跟著丈夫歸國,隨後遭遇海難,她被救了,丈夫卻……
否則,他的丈夫為什麽沒有刊登尋人啟事找她?
當然,萬事皆有可能。
他還接連兩天去醫院蹲守,查問有沒有從海上救上來的人。有,還不少,可沒有一個人認識芰荷,沒有一個人!
真是晴天霹靂,他不敢把這個消息告訴她,怕她……
老人抽著煙,口中噴出濃濃的白霧:“小夥子,直麵一件事,需要很大的勇氣,如果你不能保證她承受得住,最好隱瞞一輩子!”
張苗朝芰荷的方向看過去,草垛擋住她半個身子,露出鵝黃長裙的邊角,瘦削的肩胛,還有半張瘦得尖細的臉頰.……
“咳咳咳……”
芰荷嗅著嗆鼻的氣味,猛然跳下騾車,不由分說搶過老人手中的煙鬥,“你知不知道這裏頭的危害有多大?”
老人笑了笑,也沒打算跟她搶:“我現在這副身板,就是被它害的。可我還是離不開它,一天也離不開。”
聖人行不言之教而知天下,翻譯成白話文,就是: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你——”
“芰荷小姐,你別衝動,有什麽話好好說。”
張苗攔住她,嚐試著平息她心頭的怒火。
卻不知道,芰荷的腦袋仿佛被人狠狠敲擊了一下,嗡嗡作響,注意力一下集中在他身上:“你剛才喊我什麽?”
張苗知道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隻好硬著頭皮道明她的真實身份:“你是上海紡織實業的老板——伏白的獨生女,伏芰荷。”
獨生女?
“可我明明.……”
有一個哥哥。
“嗯,那是你父親收養的孩子,在你三歲那年,叫伏白。”
芰荷握緊十指,心頭浮現的畫麵逐漸清晰,卻又在刹那模糊,似乎有什麽東西,讓她心頭一下悸動。
氤氳的視線落在右手的無名指上,白,white!w!
她捂住臉,憶起外套、內衫、長裙上連接處的布條時,清晰印著:white。恍然大悟,哽咽著上了草垛:“立馬出發!”
“你先別衝動,我話還沒說完。”
張苗知道她憶起了家人,可是.……
“你哥哥在你十歲那年,遭遇浦江難得一遇的大浪,沒了.……”
芰荷恍若遭到了晴天霹靂,手指上的戒指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你騙人!”
“我沒騙你。”
張苗急匆匆從布兜中翻出好幾張的報紙,一張是一年前的悼文,墨跡清晰可見,另外一張的墨跡早已褪色,可上頭清晰記錄的文字,像一把把尖銳的刀子,刺得漂亮的鳳眼鮮血淋漓。
“聽說,這個消息還是伏白哥哥遇害多年後,才慢慢浮出水麵的。”
芰荷用淩亂複雜的眸子看他:“你喊他什麽?伏白哥哥?”
一步步逼近他,質問:“你為什麽要收集這些?又存著什麽心思?我哥跟你到底有什麽關係?”
此刻的芰荷就像是一個張牙舞爪的小獸,逮著一個就狂咬,不論哪人是何身份。
“我跟伏白沒有關係,跟你才有關係!”
張苗吼完這一句,驚了兩個人。
氣氛在刹那間靜默,尷尬又不知所措。
張苗抓了抓後腦勺,臉色漲紅,卻還是老實交代說:“十三年前,你曾幫我過一次-——”
那年,他剛滿十歲,跟著父親進城裏趕集。父親說,為了慶祝他的生辰,可以獎勵給他一個生日禮物,問他想要什麽。
他被琳琅滿目的商品處晃得眼睛淩亂,可也因為深知家中的情況,不敢提過多的要求。
途徑一個賣棉花糖的小販,被他出神入化一雙手驚得大張嘴巴。他趴在那台小機器旁,有些怯怯開口問:“可以做成猴子的形狀嗎?”
“當然!”
小販自信的笑,不過片刻的功夫,一勺一簽,就出來一個美猴王的棉花糖。五顏六色,惟妙惟肖。
他剛要接過去,肩膀被霸道一推,下巴累疊起碼有三層的胖子垂著一雙狗眼看人低的眼睛,搶走美猴王,三兩口就舔完了。
跟在他身後的小廝狗腿子蹲下來,讓他坐在自己的背上,另外兩個狗仗人勢的小廝還直接驅趕小張苗。
“你怎麽可以這樣?”
張父走過來,將張苗擋在身後。為人父,又趕在兒子的生辰,軟了半輩子脾氣的他,怒氣衝衝瞪著他們,“光天化日之下,這麽欺負人,你們還有王法嗎?”
他的脊背就像一座大山,緊緊罩住張苗細弱的身體。
胖子從鼻孔中哼出一口氣,一臉‘你能奈我何’的表情:“我爹就是王法!”
張父氣急,被兩個小廝抓住,胖子摸了摸光頭,大吼一聲,朝張父衝過去,把他生生壓在地上,十足十的碾壓。
“爹——”
張苗跑過去,被那個趴在地上的小廝拎起來,個子小,壓根不是小廝的對手。
“別、別過來……”
張父被打得鼻青臉腫,懊惱自己沒用,無法給他做一個好的榜樣,更不想讓他受傷。
胖子一聲令下:“給我打!”
張父閉上眼,粗重的拳頭沒像預料中的砸下來。
“真是好熱鬧呀。”
小芰荷睜開陳品淳的手,蹦跳著走過來,“原來有些人借著生病的幌子,出來欺負人呀。”
那日的集市熱鬧如流水,無數的喧鬧聲從耳邊穿過。可在張苗眼中,隻有一個穿著鵝黃色襖子的女孩在流清潤中朝他走過來,頭頂暈開漂亮的光圈,美極了。
她拍了拍他髒了的衣服,又把他扶起來,彎彎的眼睛像一個皎潔月亮:“不要怕,我叫芰荷,你有沒有受傷?”
他木訥的站著,神情有些呆滯。
他記不得父親是如何脫困的,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卻在無數個明媚的天氣中,憶起那雙笑得能漾出星子的眼眸。
她叫芰荷。
好美的名字。
從不敢奢望自己能與她再次相遇,可卻私心的探聽她少之又少的消息。
從報紙、從城裏人的口中,或者其他.……想法設法,縱使出錢又出力,他也心甘情願。
可關於她的事情,越來越少。
直到——
她考入北京學堂。
而後又是另外一則風流韻事。
城裏人談論得津津樂道,唯獨他不信,把存了多年的錢拿出來,買了一張火車票,想要去京城找她,像當年她摸著他的腦袋一樣,溫柔告訴她:“不要怕,我叫張苗。我可以帶你回家嗎?”
可這些,他都沒有告訴她。
火車在鐵軌上哐哐當當的行駛,外頭是一望無際的廣闊平原,黑漆漆的夜色,隻有微渺的光落在月台上。
張苗抱著布兜子,靜靜看著躺在臥鋪上熟睡的芰荷,心頭安靜極了。
新年期間的火車票早已售罄,他花了大價錢才從黃牛手中買了這一張臥鋪的票,至於自己,一個大男人,不過是站個一天一夜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火車從廣州一路北上,到了上海。
“你說,我曾在上海住過?”
張苗點點頭:“伏白哥哥走了之後,你們舉家搬遷到了北京。”
芰荷抿了抿唇,從擁堵的購票窗口一路朝出口走去。尚有清寒的空氣鋪麵湧過來,恍惚中,她好似聞到了浦江鹹濕的潤氣。
一股熟悉的感覺撲麵而來。
可卻有股鈍痛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這是……怎麽一回事?
兩人一路打聽,一路走,終於停在一棟複式白色小別墅門口,院子的葡萄架子垂掛著幹巴巴又泛黃的藤葉。
芰荷能夠想象,葡萄葉片繁盛抻出來,布滿白色架子的盛況,也能夠感受到嬌嫩欲滴的葡萄入口即化的香甜氣味。
葡萄架對麵,有一大片空出來的地,雜草叢生,好似許久不曾有人打理。
再凝視白色小樓,在光影暗淡的天空中,孤零零佇立,像個無助的孩子。可在她的記憶中,不該如此荒涼頹敗。
她撳下外頭牆壁的按鈕,目光緊緊盯著前頭的大門。抵唇咳嗽的老婦人披了件樸素的外套走出來,眯了半天眼看他們:“你們找誰?”
張苗看了眼芰荷,隻問:“這裏是伏深先生名下的宅邸嗎?”
老婦人抬起頭,自從伏深搬走後,已經很久沒人來問津了。
沉默一會兒,點頭:“如果你有事找老爺幫忙,恐怕老爺也無能為力。”
“為什麽?”
芰荷忍不住脫口而出,雙手緊緊攥住眼前的鐵柵欄。
老婦人看向她,有些老眼昏花,覺得這女孩子有些眼熟,卻一時沒想起來:“老爺他在北京,昏迷一年多了……如果你們實在有事需要老爺幫忙,可以找清流先生。”
閔清流,伏深找來完成實業救國夢的繼承人。
老婦人作勢要念地址,卻又聽見芰荷目光沉沉問她:“他生病了,那他的女兒呢?沒有在病床前照顧嗎?”
老婦人察覺到她激動的心緒,也默不作聲看著她,似乎還在搜索她的身份。
張苗一時不知如何解釋,隻好采用笨拙的辦法安撫她:“芰荷,你先別激動,有什麽事慢慢說……”
“芰荷小姐——”
老婦人腦袋一個靈光,猛把鐵柵門下的小門打開,激動得兩行清淚往褶皺如樹皮的臉上流,“好孩子,都長那麽大了,讓我這個老婆子好好看看……”
老婦人握住她的手,氤氳的目光像是掉進了水裏般,顫巍巍盯著她看,又哭又笑:“小時候就出挑,長大後更加不得了。”
眼淚砸到芰荷的手背上,喉嚨哽咽著:“你小時候的手隻有那麽丁點兒大,還喜歡牽著我的手問,滑溜上頭的掌紋,一玩就是一下午……”
芰荷記不得她說的一切,卻靜靜地聽,沒有任何打擾。一番敘舊,老婦人這才想起來:“你不是去了英國嗎?怎麽突然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