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五十三章、就你這種性子,將來鐵定娶不到妻子
山崖之巔,崖底是咆哮轟隆的浪湧,很快吹亂了她的怒氣。亂石驚空,一卷又一卷的浪花拍打著礁石。
突然間,一道凜冽的紫光從翻卷的海中投射上來,她忙擋住眼睛,再睜眼,周身縈繞著璀璨濃烈的光澤。
呼吸窒了又窒,捂嘴不敢置信,心中驚歎:好漂亮的古琴。
上好的絲桐古木凝造,折射出一抹暉,蠶弦髣髴被賦予了靈氣,飄浮著縹緲柔軟的白霧。琴身上還鑲嵌著十三顆價值連城的寶石,奪目又晶瑩,剔透。
鼓起勇氣輕彎拇指,指尖一勾出去,又用食指彎回來,撥彈之間散發出幽沉清脆的滴水穿石輕音。
賞心悅目。
“有人嗎?”
是誰把它遺棄在此處的呢?
風中吹來一陣溫柔的輕問:“你喜歡它嗎?”
對空無一人的懸崖說話雖然有些啥,可她還是下意識點點頭:“當然,它長得很好看,我喜歡一切好看的東西。”
風再次吹來一句話:“把它送給你,好不好?”
“沒誆我?”
她像個得到夢寐以求禮物的孩童般喜滋滋抱住古琴,湊過臉蹭它,嗅著屬於它身上的木質清香,有一股厚重的充實感。
古琴似乎也喜歡它,飄在空中旋轉、滑動、擺扭,還繞著她震動琴身,發出‘噔噔噔’的音調,像是在唱歌給她聽。
一個念頭從腦中閃過,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笑,朝它招手:“你來。”
把《荃蕙詞》的心訣哼成調子,通過蠶弦的傳遞,幽長清揚的音符時而如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水流滌蕩,時而如風拂過森林,颯颯又嘩嘩,悅耳動聽。高低起伏,錯落有致,還有嬉戲的蝴蝶從綻放的百花中來回穿梭……
“啦啦啦……”
海岸線盡頭,簇擁著一道縹緲婀娜的纖影,乘風而來,雪白的裙裾在空中蕩出旖旎柔美的溫軟弧度。她淺淺彎了抹笑,丹鳳眼好似能看透人心,深含著萬種風情。
此時此刻,是溫柔慈軟的母愛。
眼前這位攝人心魂的女子,必是夢中的女媧無疑。楚辭年紀小,卻聰敏過人,也深諳其中的奧意:“你入我夢授心訣,又送絲桐古琴,今日還親自現身,並不是那麽簡單。”
女媧揉了揉她的腦袋瓜子:“見微知著,你很聰明。”
——
日晷的影子默不作聲從右滑向左側,浮出一股心事重重的深意,好似正在醞釀著什麽。
“嗷嗚——”
訛獸馱著帝居,繞著整座南極仙府,緊鑼密鼓尋人,不放過任何一個楚辭有可能出現的地方。
天穹刮一陣山呼海嘯般的獵風,海水不受控製,開始倒灌,仙府四周的暴雨如注,洪水洶湧濤濤,好似要將整個仙府淹沒。
濕漉漉的訛獸回頭,沉眉肅穆嗷嗚了一聲。麵色沉冷的少年眉頭緊蹙,什麽話也沒說,騎著訛獸趕向仙府的結界。
少年與訛獸沿著結界的弧線騰飛,仙府是一座四麵環水的島嶼,可因三百年前設下的這個結界,始終相安無事。可今天,從他晨起的那抹不同尋常的晨光開始,昭示著不尋常的一切。
清冷的日光從西邊升起,烈光毒辣,仙府上的生靈,尤其是法力不足的生靈,都被灼燒得灰飛煙滅。
為了不讓她看到自己照拂多年的生靈在痛苦中死去,便借懲罰之名讓她減緩麵對這悲痛欲絕的時刻。
凜光在漆黑的眸底一閃而過,洪水矗立成狠厲的水柱,如猛獸般吞噬周遭的一切。訛獸避開洪水砸下來的攻擊,筳簿懸身立在空中,俯瞰眼前這驚懼可怖的一幕。
他握緊掌中的通體泛著紫光的紫釵,上頭的鳶尾花雕刻得栩栩如生,凝體迸射出一抹淺淺的潤澤。
今日是她的生辰,也是她離開仙府的日子。
他不能讓她出事!
不能!
訛獸旋身飛了回來,錯身的刹那,楚辭從被傾瀉而下的轟隆洪水‘吐’出來,狼狽又濕漉,又再次被迭起的洪浪吞食。
“嗷嗚~~”
它激亢揚聲,召喚筳簿,雪白的影子從翻卷的浪花中穿進去,水花濺灑,撞出迅猛的水浪。
洪浪幽沉的深處,楚辭掌心向上,凝住氣息,以足尖化水為力,猛地躍出水麵。空中飄來一道颶風,是身形修長的古琴。
“真乖。”
楚辭拍了拍它,濺灑各處的水花隨著她離開水麵而嘩啦啦作響。
“孩子,你不是一直想離開這裏嗎?我可以告訴你結界的出口在哪裏,隻要你能突破它,就可以回到你母親的身邊。”
三個時辰前,女媧溫婉一笑,如是說。
“在哪裏?”
“庚寅之東,木蘭為係。
春秋相疊,年歲不移。”
她馬不停蹄趕過來,庚寅交替之際的東方,即指日晷所指的東邊,恰好種有木蘭,她喜歡把木蘭曬幹,係在腰帶上,走動時自帶悠悠輕軟的香氣。
有一日,她百無聊賴,躺在訛獸的背上俯瞰整座仙府。訛獸的毛發光滑閃亮,摸起來柔軟又舒服。
她心血來潮揪了它三根毛,訛獸嗷嗚了聲,帶著怨氣甩了甩尾巴,好似在警告。
惡作劇得逞,她爽朗大笑,突然看到前方有個水簾洞,瞳孔瞪大,拍它:“我們過去看看。”
仙府的地形結構會隨著年月的變化而變化。
進了水簾洞,裏頭更是別有一番天地。桃花灼灼,果樹林立。她摘下一顆手掌般大小的淺色果子,有蒂把,屁股上還有一條明晰的弧線。從頭到腳,呈遞增的狀態。
她湊上去嗅了嗅,並沒有什麽味道。
隨手遞過去給訛獸聞,後者意會錯了意思,直接把它砸碎,瞬間汁液亂飛。
她:“……”
有一滴濺到了她的唇角上,舔了舔,味道還挺甜的。
她發現,不止果子香甜,就連綠葉和桃花都可以吃,而且味道還不錯。
從那以後,少女和訛獸得空就流連在果樹中,吃得飽飽的。正所謂吃人的嘴軟,楚辭決定給水簾洞取個好聽的名字,這樣才配得上它辛苦孕育出來的花果。
彼時,她正在宣紙上寫寫畫畫,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想出了個獨一無二的好名字:春秋閣。
日光透過敞開的窗欞,投射在白紙黑字的宣紙上,晃晃悠悠,好似湖水中的一抹波心被肆意的蕩漾開來。
她正為自己的聰明才智自豪,頭頂一黑,她還沒來得及反應,手中的宣紙頓時被抽走:“還挺有閑情逸致的。”
平日裏,她是能動嘴堅決不動手,能動手堅決不動嘴。
摸了摸鼻子,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瞳。那抹光線恰好落在他的發頂上,柔和了細軟的墨發,好似鍍了層鎏金般的光澤。
她一愣,一股微妙的心悸逐漸蔓延,心跳漏了一拍,臉頰居然燙乎乎的。強行壓下這股不明所以的悸動,鼓起雙頰瞪他:“還給我!”
欺身去搶。
他仗著身長手長,高高舉起,看她在自己眼前踮著腳尖搶奪的模樣,少女的臉頰粉嫩白皙,睫毛輕軟又細長,俏皮且可愛。
小身板推搡著他,帶著屬於少女的馨香,從這一刻開始,他明白內心深處掀起的泛泛漣漪。
“你……你這種性子……”
少女累得夠嗆,雙手撐在膝蓋上,躬身,白皙的臉頰因喘息而不停地浮上一抹紅澤,像是薄淺的晚霞暈染片片白雲。
他斜眼看她:“我這種性子怎麽了?”
宣紙上的字寫得不錯,她本就有天賦,要是願意勤加練習,必有所成。
楚辭大刺刺坐下,也不顧自己還穿著裙子,取笑他:“就你這種性子,將來鐵定娶不到妻子。你喜歡上誰,誰就得倒一輩子的黴。”
他蹙眉,紅著臉別過眼,不看地上的白腳踝:“為何?”
她冷哼,撥弄腰上的木蘭花香穗:“誰會喜歡一座大冰山?”
“……”
趁他沒留意,一把奪回自己的宣紙,背過身小心翼翼折疊,身後別扭的溫柔聲:“為什麽要取這個名字,還用了閣?”
她一臉震驚回頭,默默退開好幾步,像見鬼似的瞪他:“你跟我說話還是正常點吧。”
他:“……”
她沒看他發黑的臉色,給他解釋:“你不覺得閣字念起來很有家的感覺嗎?”
有嗎?
沒覺得。
她又開始攥緊拳頭,好似下定了一輩子的決心:“以後,我要給自己的洞府命名,就在名字後加一個閣字!”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
越往上,水流越發湍急。
倒灌的海水從結界的撕裂口湧進來,嘩啦啦往下砸。撕裂口像密織的蜘蛛網,籠罩在外頭的浪湧則如伺機而動的一匹狼,等待結界破碎,他們好徹底把南極仙府淹沒。
她今日,非出去不可,可也絕不會讓仙府遭遇滅頂之災。
落於古琴上的指尖在蠶弦間來回滑動,彈奏並不熟練,偶爾還伴隨著片刻的停滯。
可琴聲始終未絕,隨即迸射出來的力量越來越強大,好似天地初開時的巨大震顫音,繚繞又回味。
漲湧的海水逐漸停止咆哮,恢複片刻的平靜。可對於毫無意識的海水而言,要是不能將他徹底按壓下去,隨時有淹沒仙府的危險。
突然間,幾滴水轟然砸過來,飛射時在空中閃出晶瑩剔透的光澤。她側身一閃,手在蠶弦上打滑,下頭不知何時湧上兩條水鏈,拽住她的腳踝就往下扯拉。
她避閃不及,咕嚕嚕的海水又一次沒過她的頭頂,水鏈在水中繼續拖拽,好似要把她往深淵丟去。
她豎起兩根手指,屢次施法欲掙脫水鏈的束縛,誰知這倆家夥早有預料般,拽著她左扯右拉,硬生生要把她整暈。
頭頂的光線越來越暗,呼吸也逐漸變得困難,她掩著胸口,腦子暈暈沉沉。
迷糊中,身體突然一輕,原本桎梏住她的水鏈好似碰到了什麽避閃不及的東西,匆慌慌離開。緊接著後腦勺被托住,鼻尖碰到了溫熱的觸感。她微睜開眼睛,人被他抱在懷中,奮力上遊。
她好想再抱他一次。
可是體內紊亂洶湧的氣息開始出來作祟,好似有一把錐子,正在狠狠敲打她的骨骼,血液逐漸逆流。
不可控製,亦無法控製。
神識開始模糊,紫眸裏的光暗了下來,猩紅的血絲爬上眼瞳,唇角染上一抹嗜血的烈焰紅脂。一勾唇,陰柔而妖嬈。
“楚辭——”
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可她注定聽不到了。
結界口越來越大,海水漲湧起來,繼續咆哮著往裏頭傾瀉。
被體內魔戾控製的楚辭,渾身罩滿陰鷙的翳霧,水淩刺來,不避,隻顧一個勁兒的攻擊。
結界的裂洞越來越多,可浪湧卻像是被拔了牙的老虎,翻滾幾次,被楚辭的戾氣三番兩次的逼到絕境,最後也隻能偃旗息鼓了。
筳簿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看到遍體鱗傷的楚辭,心裏一抽一抽的疼。
“別去。”
肩上落下一勸阻的手掌,來自南極仙翁。
他目色沉肅,穆光沉思,全然不似當初那個有酒今朝醉的糊塗模樣:“這是她本該經曆的命運,誰也不可阻止。”
“倘若……”他目不轉睛看著楚辭,纖瘦的背影足以讓他心疼得無以複加,“我偏要逆天而為呢?”
“那你們的緣分,可能就得到此為止。”
不是你死,就是她亡。
可不論是哪一種結局,都隻能以淒愴低憫的悲劇收場。
“如果你真的想保護她,就得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一個連心上人都保護不了的男人,根本沒有資格討論其他。”
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像是一摞石頭,狠狠砸在她的心口上,呼吸沉窒了許久。
許久……
古琴飛旋而來,渾身陰翳的楚辭眼神淡漠,揮出一團黑霧,帶著狠狠的力量。
籠罩了整座南極仙山三百年的結界支離破碎,泛濫的洪水悉數回到河床上,漾起一波又一波如花般的漣漪。
筳簿浮在海麵上,看著那道翩躚的少女裙裾消失無蹤。墨色的頭發還滴著水,沿著青澀卻堅毅的麵孔一路下滑,幾不可聞歎息一聲,眼神中帶著無言的靜默。
下頜弧線的兩側,線條有了銳利的棱度。
有些話,不必說出來,心裏已明澈如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