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孤獨者的身家1
“你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馮拾音嘟噥了聲,抬頭又看她一眼,認命地歎了口氣,“在去找裴西之前,要經過內部審查。”
“為什麽?”
“之前你被阮蔚擄走,他和我偷過巡邏船,還堅持一定要先救你,因為他個人原因做出的決定,數次讓罪犯逃跑。這次在漁村,要不是他貿貿然衝出去,裴西也不一定能跑掉。”馮拾音惋惜地說,“他一直都很清楚什麽才是正確的決定,但他還是要這麽做。”
溫敬抿緊嘴唇:“審查的結果會是什麽?”
“即便這件事圓滿結束,他的前途也會受到影響。”
“是這樣。”她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又輕鬆了些,“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他被除籍,但是我又知道,一旦除了籍,他就不是周褚陽了。”
“如果是你,你會怎麽選擇?”馮拾音突然很好奇這個答案。
溫敬看著漸行漸遠的人影,微笑著問:“你看他像什麽?”
馮拾音嗅著鼻頭,看了看周褚陽,又看看身邊的女人,最後別開目光,看著四周的雪。這一場雪可真大啊,下了兩天兩夜還沒停。放眼望去一片白雪皚皚,連鬆樹都穿上了一件雪色的衣裳。
他搓搓手,輕聲說:“我覺得挺像雪鬆的,往那兒一站,個兒高高的,還帶著點刺,滿臉都寫著生人勿近。”他說完自己倒先樂起來,越看越覺得像,又叨了幾句,“你覺得像不像?”
沒有聽到回應,他這才轉頭看她。
剛剛還微笑著的人此刻卻滿眼通紅,捂著鼻頭強忍酸澀。在他眼中,她一直都是個非常冷靜,幾近於冷漠的女人,現在這模樣卻有些滑稽,可他笑不出來。
溫敬沒忍住,低下頭,眼淚一滴滴往下砸。
“不是,才不是雪鬆。”
馮拾音舔舔唇,嘴邊的笑像是被吹裂的手,滿是皺痕,他輕聲問:“為什麽?”
她輕輕回答:“要那樣筆直地站著,敞亮地活著,已經很不容易了,不想他再承受這樣的嚴寒。”
說不出再見,不肯放棄,卻也不舍得再勉強,她往後將站在一個怎樣的位置,去麵對那樣多愛她的人?
溫敬低下頭,忍住熱淚:“我沒有選擇,我的選擇就是尊重他所有的選擇。但是你要替我告訴他,我隻會妥協一陣子,可能是幾個月,也可能是幾年,但我不會妥協一輩子。”
這樣分開的結果,她隻會妥協一陣子。
怕馮拾音不能準確傳達她的意思,她又重複了一遍,眼神清明地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複說,可說到一半她又放棄了,回望著早已變成天地間一個黑點的方向,靜默站立。
這一刻,她的頭發被吹散開來。她仿佛變成了挺拔的雪鬆,為他筆直站立,為他承受嚴寒。
她的聲音輕輕的,和雪花一樣飄下來。
“周褚陽,不會就這麽結束的。”
十二月,明尼蘇達州羅徹斯特市。
又是一場大雪簌簌而下,廣播裏還在播報因為連日來的大雪造成的交通堵塞以及相關的意外事故,工程擱置,湖麵結冰,學校放假,整個城市都陷入了漫無邊際的雪季中,醫院不得不變成全民狂歡的場所。
可就在這所聞名遐邇的著名醫院的大樓最南邊,有一場談話正在上演。
“你的身體狀況已經在好轉,隻要定時做康複治療,遵從醫囑吃藥,每天睡十個小時,運動兩個小時,三餐飽食,健康作息,半年以內身體機能就會恢複到基礎狀態。隻要不再接觸輻射,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華人小護士開心地說完後,衝溫敬眨眨眼睛,朝她比了個加油的姿勢。
屋裏暖氣很足,溫敬又坐了會兒,搓搓手抬起頭來:“結果不是很好,你以後再也不能做研究了。”
顧涇川微笑:“的確不是很美好。”他攤手,做出一個無奈的聳肩動作,“可是寶寶又能怎麽辦呢?難道是寶寶的錯嗎?”
溫敬被他逗笑了。
“你被蕭紫帶壞了,她淨教你這些有的沒的消遣。”
“可我覺得很好,這樣說來最起碼還能逗你笑。”
“但是不能抹去現實。”
顧涇川被她的固執打敗了,搖搖頭:“往好的方麵想,其實我已經很滿足了,最起碼我還能活到老。失去研究這條路,我還可以去教書,但如果我這條命沒了,你會怎麽樣?”
溫敬揉揉臉,雙手交叉托著下巴,誠實地說:“沒想過,不敢想。”
“所以,已經很好了。”他朝她招手,“又下雪了,帶我出去轉轉吧。”
“外麵很冷。”
“冷也不怕。”他癡迷地看著窗外,“我在床上躺太久了。”
“好吧。”溫敬認命,把他扶到輪椅上,拿了條厚厚的毛毯罩住他。從樓上下去,要經過一條長長的玻璃走廊,全透明封閉,四麵都是叫不出名字的本土名花,據說有很多人來這裏住院,就是為了可以在走廊裏聽雪賞花。
溫敬一直將顧涇川推到走廊盡頭,推開一扇玻璃門,讓風卷著雪花吹在他頭上。他將手從毛毯裏伸出來,伸出門外,真實地碰觸到雪花。
“已經兩年了。”他的眉眼依舊好看,相比生病前過分的消瘦,他看起來胖了些,臉上竟然還浮現出了一絲紅暈。
溫敬坐在走廊邊的長椅上,拉著帽簷看他,眼睛裏都是笑。
“你能醒過來就好。”
“看吧,相比較起來,我不僅能醒過來,還可以變得很健康,這已經很好了。”他輕笑,看著她,“當初就算是被阮蔚帶走,她對我也很客氣,在船上和在醫院裏都沒什麽差別。”
“你是在安慰我嗎?”
“溫敬,我能安慰得了你嗎?”他忽然苦澀地彎起唇,“如果我能安慰你,我一定會窮盡所有可能。”
“別這麽說。”溫敬調整了個姿勢,挺直腰坐著,她試圖轉移話題,“阮蔚給我寫過信,去年一整年寫了有六封信,今年一封都沒有了。我打電話詢問過,那邊說她得了急病去世了,她最後一封信裏還請求我一定要找個好日子,替她將她的未婚夫安頓好。”
溫敬直白地說:“這很顯然,急病來得很湊巧,她連後事都已經安排好。”
“她心裏有恨,發泄不出去。”
顧涇川雙手交疊著放在膝蓋上,目光沉靜安然:“她跟我講過一些事,關於她和裴西。”
阮蔚深愛著自己的未婚夫,裴西利用這份深愛,不僅將阮蔚變成了殺人的武器,還趁機而入,在利用她的過程中籌謀了她剩餘的、殘缺的希望。她目睹了方誌山的毀滅,甚至利用他成長過程中性格的缺失,給予虛假的關懷愛護,長期對他進行意誌摧殘,一手推動了他的死亡。
她內心懷罪,在有意識和無意識間不停徘徊,最終選擇再賭一次,配合張信出賣裴西,結果輸得一敗塗地。
那個男人果然對她從來無情,她最後的希望也滅了。
顧涇川轉過手背,看了很久,終於鼓起勇氣把手伸過去,覆在溫敬的手上麵。
“有很多次,我都想對你伸手,但總是顧慮太多,現在我終於可以伸出手,卻全然不是當初的心態了。溫敬,阮蔚的羨慕不無道理,我現在對你說的每句話都出自真心。人這一輩子,能遇見一次這樣肯定及確信的愛已經很不容易了,如果那個人也愛你,還有什麽理由要分開?”
他拍拍她的手,想到當初掛在姻緣樹上的許願條。
她望他一生安康,遠離病痛。
他盼她一生安康,幸福快樂。
如今都可以實現了。
溫敬卻沉默了很久,沉默後又搖頭:“我一直在等他,他還沒回來。”
“兩年的時間,那件事還沒有結束?”
“裴西和他都沒有任何消息。我有時候會懷疑是真的沒有消息,還是僅僅對我隱瞞了消息。”她吸了吸鼻頭,“你知道的,溫時琛這人很記仇,眼裏容不得沙子,他不喜歡我們在一起,所以我經常會想是不是他促成了周褚陽的一去不回。”
顧涇川似乎明白了,看她的手被凍紅了,體貼地將毯子蓋在她身上。
“你應該相信時琛對你的愛。”
溫敬的頭埋得更低:“我相信,我一直都相信,所以從來不敢真的懷疑什麽,也不敢質問什麽。”她說了一會兒又抬起頭,紅著眼衝他笑,“請你諒解我,我的敏感和狐疑,顛三倒四不在狀態,我隻是有一點點想念他。”
“溫敬……”顧涇川悵惘地凝視她,“去找他?”
“馮拾音一直在找,他一直都沒放棄過找他。”
“那你呢?”
“我也會去找的,再等等吧,等等消息。”她戰戰兢兢扯出笑容,將臉上的碎發都別到耳後,坦然麵向一望無際的雪白。
就這樣又等了一個多月,原以為等待還將無止境地蔓延下去,溫敬卻突然接到溫時琛的電話。從訂機票離開,到返回老宅隻用了不到十七個小時。
老爺子晚年無病無痛,到了這歲數溘然長逝也算是一種解脫,大家都沒有顯得很悲痛。隻是後事煩瑣,好在一切都有人打理,溫敬隻需要跟在兄長身後,盡好最後一份孝順,讓老人安心離去。
前後喪期七天,忙完人人都累得好像蛻了一層皮,送走所有親友,溫敬又為徐姨安排好療養院。徐姨堅持不肯再留在老宅,溫敬心裏明白她的苦,以前還有老爺子陪她守著這麽一幢空洞的大屋子,如今老爺子去了,不管是這屋子,還是這屋裏的人,都沒有理由再留住她。
安頓好一切後,溫敬又回到老宅,整個院子寂靜無聲,像是常年籠罩在迷霧森林裏的空城。溫崇言休息了不到兩個小時,又急匆匆趕回公司,正好和溫敬迎麵相遇,兩個人簡單說了幾句話。
等到溫崇言的幾輛車離去,整個老宅越發死氣沉沉了。
溫敬有氣無力地踩在樓梯上,渾身綿軟,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爬到二樓。她站在老爺子的門前,恍惚回憶過往。她一步步走進屋裏,仔細翻看以前的舊照片,把架子上的書都搬到書房,又重新回去,靠在陽台的扶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