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林幽水

  我認識她是在我八歲那年，之前我就有聽母親提起過她，但是真正見到她就是在那一年。


  她是我母親最小的妹妹的女兒。我母親一共姊妹七個，其餘的幾個都在出生後不久死掉了，後來隻剩她們兩個還活著，一個老大，一個老幺。


  那一年北方鬧饑荒，接著中原農民軍起義，燒殺搶掠不斷，我姨夫在暴亂中被殺。無奈之下，她們母女隻好不遠千裏投奔我家。


  我家當時的情況已經不怎麽好了，好多年來一直都在走下坡路。崇禎皇帝無扶正朝綱之力，領導下的朝廷腐敗貪婪，王公大臣們每年都花費大量的錢財在吃穿用度上，又逢邊疆禍起，戰亂頻仍，天象異變，災害連年。崇禎朝廷苛稅天下，終致民生凋零。


  我家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沒落的，講沒落似乎有點誇大其詞，我家最好的時候，也不過隻是有一個雇了十幾個木工師傅的家具作坊罷了。不過相對於普通人家，肯定要好上一些。


  那是那一天的下午，連綿一月的雨仍然在下，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


  她們母女二人終於趕到我家，我發現她們的時候，她們正瑟縮在我家門前的石獅子旁。當時我正要玩我的瓦片，每當母親沒有留意我的行蹤的下雨天，我都會將我厚薄不一的瓦片放在門樓的樓簷下，聽從勾頭上滴落的雨點打在上麵，發出的不同音色的叮當響聲。這是當時一個八歲女孩唯一的快樂了。


  我推開門就看到了她們，直到現在我都在想一個問題，如果不是我當時恰好要出去玩，她們究竟會在雨中淋多久。


  我馬上撐開油紙傘，快步跳到她們身邊問：“你們是誰？”


  我姨媽當時將她在懷裏抱得緊緊的，唯恐她淋到一滴雨。


  見我跑過來問，我姨媽抬起頭看著我，雨水順著臉頰從她下巴上流了下來。直看了我好一會兒，她陰鬱的臉上才露出了笑容，她說：“你是娜兒吧？我是你的幺姨，你還記得不？你四歲那年送過你一隻撥浪鼓的那個幺姨？”

  那麽久遠的事情，又是那麽渺小的事我當然不記得了，不過我還是很禮貌地將我手裏的油紙傘遞給她說：“這個您拿著，我去通報！”


  過了一會兒我帶著我的雙親和我的哥哥跑了出來。我母親一見我姨媽，連忙就把她往家裏拉，還很惱怒地說：“妹，你這是幹嘛？為什麽不直接敲門進來？你看你們倆都淋成什麽樣子了！”


  我姨媽笑了笑，沒有說話，她的眼神恍恍惚惚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來，水水。給你姨媽姨父問個好！”


  我姨媽想把她從懷裏拽出來，可是她把兩隻手抱得很緊，怎麽都不願意撒手。


  我走上前去，從我的瓦片裏抽出最薄一片的塞到她手裏說：“來，這個給你。”


  她推脫了下，最後還是接了過去，並且終於願意把自己的臉轉出來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的臉，她長得很漂亮，眼睛大大的，隻是蒙著一層薄薄的死灰。她給人的感覺很沉悶，就像剛剛從沙暴裏走出來一樣，滿麵風塵。


  她叫林幽水，名子很好聽，冷雨林林，幽幽水深。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她的一生都在和水扯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她從水中走來，又從水中離開。


  我捉住她的另一隻手，攥在了我的手中，把她從我姨媽懷裏拽了出來，從此我的童年終於有了一個玩伴。


  “走，咱們去玩瓦片！”我說。


  我拉著她的手就要向門外折返，結果被我母親給攔了下來，她說：“你看你妹妹都淋成什麽樣子了，還淨想著出去玩，趕緊帶她到你房裏換身幹淨的衣裳，就你那件素白色的插繡裙再配你那件月華小褂。”


  那兩件衣服都是我最愛的，是我七歲懸佩日母親送我的禮物，據她說是請了揚州府最好的針織師傅做的。款式很漂亮，我特別喜歡，平時都整齊地疊放在床頭角，碰都不舍得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