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晉陵城外五更鼓
等確認暗夭沒有出現,徐佑從密室出來走上甲板,看著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一眾部曲,才發現剛才跟飛夭的戰鬥之激烈,遠超出自己的估計。他們或坐或躺,手腳無力的垂下,刀槍放於腿側,臉上猶掛著的懼色,似乎在用另一種方式訴說著飛夭的可怕。
這一戰死了八人,傷了數人,比起跟殺夭那一戰傷亡其實不算大,可飛夭給眾人造成的心理壓力和死亡陰影卻遠超殺夭和月夭的總和。
那從黑暗中飛來的一矛,挾帶著刺耳的嘶鳴和無匹的氣勢,讓所有人終其一生,都不能忘懷!
左彣已經脫去了暗算飛夭時穿在身上的那一披紅氅,看到徐佑的身影,快步迎了上來。徐佑雙手作揖,腰身微微下彎,鄭重其事的道:“軍候,辛苦了!”
“不敢!”左彣側了側身子,避開徐佑的行禮,郝然道:“要不是鄧滔和眾兄弟一番苦戰,將飛夭逼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我也很難偷襲成功。”
徐佑拍了拍他的肩頭,沒再多說什麽,在左彣的引領下走到飛夭的屍體前。看著這一尊有如巨人的強壯軀體,心中暗暗稱奇,都說古代人身高比較矮,以他穿越來的所見所聞,可以說是真正的無稽之談。
“軍候跟他交過手,此人修為大概幾品?”
左彣後怕道:“不好說,他跟鄧滔交手時已經受了內傷,飛到桅杆上又是心神最放鬆的時刻,可盡管如此,我盡了全力刺出的月牙箭,也差點被他躲了過去。郎君知道,月牙箭上的毒見血封喉,無藥可救,但飛夭中箭之後又跟我對了十數招,全是沒有花招的硬打硬拚,然後才加劇了毒發的速度而斃命……”
左彣的真實實力在六品中,估計跟殺夭不相上下。也就是說,飛夭應該在六品上,甚至已經無限接近五品,隻差臨門一腳,就可以踏入“小宗師”的境界。
不過人力有時而窮,武功並不是決定勝利的唯一因素,隻要戰略得當,配合合宜,再佐以各種奇謀詭計,以飛夭之強橫,不也照樣喪命於此?
鄧滔在目睹飛夭斃命後,立刻原地坐下,運功修複自己筋脈受到的內傷,直到此刻才調息完畢,起身走了過來,臉色有些蒼白,道:“飛夭身手雖強,可換了同等修為的其他人,卻也未必如此難纏。他的厲害之處,在於無數次生死關頭磨練出來的經驗,無論多麽危險的絕境,都能頃刻之間找到應對之法,並將計就計做出讓人難以預料的反擊。”
這是至理名言,幾品的修為隻能決定你在武學之道上的層次,卻不能決定像這樣的生死之戰的具體勝負。就像失去武功前的徐佑,他在十五歲已經邁入了六品,可真要一對一跟飛夭一戰,毫無疑問,死的一定是他!
徐佑似乎有了一絲明悟,隱約中抓到了什麽,但又說不上來。他對武學所有的認知,都來自於融合的記憶,但那些記憶卻不過是一個從未真正上過疆場、行走過江湖、經曆過生與死的考驗的世家子弟的見解和感悟,不能說一文不值,但比起這一天的所見所聞所思,簡直是幼兒園跟博士後的區別。
左彣皺眉看了看鄧滔,顯然對他起了疑心,不過當著徐佑的麵並沒有多說什麽,準備私下找到空隙,再跟他詳談。況且話說回來,要不是鄧滔表現出遠超平日的水準,他也未必能將飛夭留下。
每個人都有秘密,也都有自己的苦衷,左彣不是嫉賢妒能之輩,隻要鄧滔的理由足夠,他準備一回到晉陵,就向葉校尉舉薦。
徐佑蹲下身子,在飛夭身上一陣摸索,果不其然,又找到了一枚同樣的令牌,正麵刻著“大將軍”的字樣。
左彣還是初次看到,疑惑道:“這是什麽?”
徐佑用手摸索著令牌的邊緣,目光深邃不可測探,輕聲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想知道……”
夜幕星垂,偶有鴉雀掠過,掀起陣陣江風,袁府的大船平穩的行駛在漕河的河麵上,當晉陵城遙遙在望,已經接近醜時。馮桐長長的伸了下懶腰,臉上難掩疲色,道:“徐郎,暮鼓早過,城門緊閉,我等要在城外停泊一夜,等明日五更鍾響,再進城不遲。”
自漢魏以來,宵禁便成了常態,曹操做縣尉時,曾造五色棒,懸於縣門左右,但凡
有夜行犯禁者,皆棒殺之。到了魏亡楚立,南北戰亂頻繁,亂世之中宵禁更加的嚴格,“昏而閉,五更而啟,諸侵巷街、阡陌者,杖七十,醉酒犯夜、拒捕、毆人者,杖殺”。
所謂昏而閉,意即鍾鼓樓中的“晝刻”流盡,敲響四百聲鼓,城門關閉,禁止行走、宴飲、點燈,也就是馮桐說的“暮鼓”。五更而啟,是說至翌日五更,再敲響四百聲鍾,城門開啟,恢複正常的生活,這也叫晨鍾。當然,法外也有人情,有公事急速及喪病產育之類,則不在此限。
徐佑對這些了解頗多,所以不以為異,道:“一切聽管事安排!”
袁府的大船緩緩停靠在碼頭邊,到了晉陵城外,不虞會有危險,馮桐受了一天的罪,再按捺不住,去了另一間艙室沐浴淨身。徐佑也是緊繃了一天,但精神尚好,隻是身子虛不受力,腹中饑餓難忍,他前世裏熬慣了夜,也吃慣了夜宵,之前在義興時不敢奢望,現在卻動了念頭,對左彣開玩笑道:“軍候,可有帝王餐充饑?”
左彣猶豫了下,徐佑目視他道:“軍候是怕馮管事怪罪?”
徐佑帶著秋分下了船,登上早已安排好的牛車,緩慢又平穩的駛向不遠處的晉陵城。秋分是第一次來,清亮的雙眸滴溜溜的四處轉動,嘴巴裏時不時的評點著這裏和義興的區別:“……城牆矮了一點……不過城門洞倒是挺大。嗬,小郎你看,那裏還有水門,一,二,三,竟開了三座水門,真是奇怪之極……”
不管亂世盛世,對普通人而言,最終還是一個吃飽肚子的問題,徐佑正色道:“無妨,馮管事要是惱怒,自有我出麵疏通。就是袁公座前,也不會因為犒賞這些驍勇虎賁一餐飽食而治罪。”
左彣咬咬牙,道:“郎君既然如此說了,職下要是再不奉命,也無顏麵對手下的將士。來人,聽到郎君的話了嗎,還不快去?”
“慢,既然做了,就多做一些,給鄧百將送一份,也給守夜的軍士們送去,讓大家都飽食一頓。”鄧滔受了傷,徐佑讓他回艙室休息,不用值夜。
吃飽喝足,徐佑又恢複了精力,睡意全無,讓左彣吩咐下去,今晚擒殺飛夭一事不許外泄,然後拉著他嘮起了家常。左彣雖是武人,但也讀書識字,為人精明,見識不凡,跟徐佑倒很能聊的來。這樣直到五更,晉陵城的鍾聲響起,接著是漸漸從無到有的嘈雜人聲,碼頭這邊停泊的數百艘船隻也陸續走下了許多的行人,開始和城內進行裝卸交易和各種各樣的買賣。
等馮桐沐浴更衣完畢,過來的路上發現眾人都在興高采烈的吃喝,一問之下才知道是徐佑的主意,頓時有點怒不可遏,但晉陵在望,正事要緊,他不欲多生枝節,竟掉頭自回艙室睡覺,連徐佑都不去見了。
“這……”
左彣現在對徐佑很是敬服,別說加一頓夜飯,就是再吃幾頓也無妨,立刻就要吩咐親兵去傳令,他身為一等軍候,整艘船上除了馮桐,就以他為尊,這點小事還是做的了主的。
“郎君,你有所不知,袁府向來沒有這樣的規矩,當兵吃糧,一日能有三餐飽飯,已經是郎主仁心恩賞,何敢再多生奢望?”
至於為什麽帝王要一日四餐,漢代班固在《白虎通?禮樂》裏是這樣解釋的:王者之所以日四食阿?明有四方之物,食四時之功。就是說皇帝占據四方,所以要吃四頓,擱到徐佑穿越前的那個世界,但凡愛吃宵夜的人,其實過的都是古代帝王的日子。
徐佑當然不會理會馮桐的心情如何,不僅自己吃的暢快,還特意讓人給秋分送去了一份。白天為了對付四夭箭的刺殺,他讓秋分混在袁氏隨行的婢女中,躲在了最下層的艙室,這樣反而是最安全的。這會威脅解除,知道她擔心自己,一定沒有入睡,本著多占袁氏一點便宜的想法,也給她準備了夜飯。
至於徐佑要吃“帝王餐”會不會犯忌諱之類的,在這個時代,崇尚自由奔放的思想境界,越是放蕩不羈,蔑視禮法,越是被視為名士風采,沒人會因此覺得異常。
徐佑說的帝王餐,是戲稱宵夜的意思。其實吃宵夜的傳統由來已久,《晏子春秋?內篇雜上》裏就有齊景公深夜到晏子家吃喝的記載,隻不過這是帝王的特權而已,也就是所謂的“帝王餐”——一日四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