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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何為忠

  左彣呆了一呆,道:“郎君說什麽?”


  徐佑知道他其實聽清楚了,隻是腦袋裏一時轉不過彎來,提起幾案上的瓷壺,往杯中緩慢的倒水,給他琢磨的時間。


  一杯水滿了七分,左彣才驚醒過來,忙以手捧杯,連說不敢,接著神色一黯,道:“我等低賤之人,蒙受郎主大恩,但求一生一世以命相報,至於其他的,職下不曾考慮太多!”


  徐佑搖頭道:“忠心是對的,但忠有精忠和愚忠之別。你跟隨袁氏多年,又讀書識字,應該也懂一點儒家的經義。究竟何為忠呢?”


  左彣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後放坐案上,低著頭默然不語。


  “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可如今呢,袁公別說對你以禮相待,就是想要跟他見上一麵怕也不是容易的事。彼此之間的溝通交流,全要仰仗馮桐,可這次義興之行,因為我的緣故,你把他得罪狠了,想來也不會在袁公麵前說你什麽好話。”


  左彣何嚐不知道這些,他在袁府這麽多年,就因為性格耿直得罪了不少人,導致始終無法升遷。後來碰壁多了,慢慢抹掉了一點棱角,也磨出了圓滑的脾性,但骨子裏還是跟那些見風使舵、不擇手段往上爬的人有所不同,因此才會在船上大大得罪了馮桐。


  馮桐何許人也?那可是袁階最腹心的人,得罪了他,其實已經宣告了在袁府前程的終結,所以徐佑的話並不是危言聳聽。


  “得罪便得罪吧,”左彣苦笑道:“大不了還做我的軍候,隻要能領一份餉銀,夠養活自個就行了!”


  徐佑眉頭一揚,道:“軍候沒成家?”按說他三十多歲的年紀,雖是賤籍,但依附豪族,位列軍候,領的餉銀和平時的賞賜早高於普通齊民的生活水準,甚至連某些官府的胥吏也不能比,早該納有妻室,兒女承歡膝下,何至於還是單身?


  “娶過兩次妻,都先後病歿了,留下一兒一女,也在五歲時夭折,之後就淡了這方麵的心。”


  原來如此,這也是個傷心人。不過單身也好,孑然沒有牽掛,徐佑歎道:“軍候雖然豁達,不計較這些身份物,可我怕事到臨頭,軍候想要退而求其次也不可得!為了對付四夭箭,你帶的這個百人隊足足傷亡了三十餘人,戰損高達三成,不用想也知道,府內、軍中一定會有人對此提出非議……他們這些人身在高位,不通軍務,是不會管四夭箭有多麽的厲害,隻知道身為楚國頂級門閥之一的袁氏,竟然在對抗區區幾個江湖客的時候傷亡了這麽多人,一個無能的帽子扣下來,不治罪已經萬幸,至於軍候的職位和那份餉銀,還是不要再抱有什麽希望了……”


  左彣悚然一驚,倒不是他遲鈍,而是這一天都忙於安頓戰死軍士的善後事宜,根本沒有閑下來的時候,所以一時沒有想到這一層。這會被徐佑提醒,立刻變得如坐針氈,他在袁府內的朋友不多,交心的更少,倒是很多人看他不順眼,真要上麵追究起來,連個幫他說話的人都沒有。退一萬步講,旁人就算不落井下石,可一定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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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去見郎主,將事情分說明白……”左彣騰的站了起來,顯然已經亂了方寸。


  徐佑有點不忍心,但還是潑了一盆冷水,澆滅了他最後的希望,道:“我剛一見到袁公,就提出對戰死軍士的撫恤事宜……”


  “郎主怎麽說?”左彣眼中冒出期待的神色。


  “他有點不耐煩,說這件事不急,以後再議,然後就再沒有提起過了!”


  左彣猛然抬頭,望著徐佑,顫聲道:“郎君……”


  “隻是你要想明白了,一個無依無靠的齊民,雖然自由些,但也未必比得上在袁氏為奴為仆。”


  左彣的心態經過這片刻的大起大伏,早就想了個清楚明白,他的性格如此,留在袁氏永無出頭之日,何況這一次擊殺四夭箭,很有可能無功還要有過,一旦被罰作佃客,可就真正成了奴仆之流。要能恢複齊民的身份,以他六品上的身手,耕田也好,行商也罷,總能吃一口飽飯,何苦在這裏低三下四的瞧人顏色?

  一想起多年苦修,奮死拚殺,隻為不負平生,可誰知一路升做了軍候,才知曉這世間最多的是蠅營狗苟之人,且門閥之內,上下疏遠,一旦有小人從中作梗,最後的下場就是像他這般,申訴無門,含冤待罪,然後蹉跎了此殘生。


  左彣沉默了好一會,低聲說道:“我等部曲雖然不完全等同於奴仆,但也不是有戶籍的齊民,在郎主的眼中,其實跟奴仆沒有什麽區別,又哪裏會有真正的自由?既然依附了袁氏,自我伊始,世世代代的子孫都是袁氏的家奴,郎君說天下之大,但也絕沒有一個逃奴的容身之地,更何況是袁氏的逃奴,誰敢收留,又誰敢重用?與其如喪家之犬,惶恐不可終日,還不如任憑處置,最壞的結果,不過被貶為佃客,到莊園裏耕作罷了。”


  他是武道中人,處事果斷,心念一定,立刻起身,雙手交疊跪伏於地,道:“望郎君救我!”


  左彣頹然坐下,神色茫然,他的人生早已經跟袁氏掛上了等號,形而上的尊嚴、榮耀、建功立業的夢想,形而下的生存、溫飽和作為一個人的基本體麵,都跟袁氏息息相關,從血液到骨髓全部融合在了一起,所以一旦得知或許有可能會從這個群體裏被剝離出去,那種洶湧而來的衝擊力可想而知。


  一念至此,左彣萬念俱灰,正在這時,徐佑突然道:“左軍候若真有離開此處的打算,袁公麵前,在下可以代為轉圜,別的不敢保證,但至少會還你一個齊民的身份!”


  “軍候也莫要太過悲觀,以你的修為和才智,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徐佑安慰道。


  這就是時代的悲哀,門閥政治的操控之下,公門有公,卿門有卿,高門華閥,有世及之榮,庶姓寒人,無寸進之路。更何況左彣一個介於齊民和奴仆之間的私人部曲,縱然身手高絕,可在家大業大的袁氏不過尋常,除了認命,又能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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