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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上座取人,遠勝三聖

  無數道目光齊刷刷的盯著徐佑,要不是他前世裏見慣了大場麵,光這一下萬眾矚目,很可能嚇得當場失態。


  陸緒的手悄悄地緊了一緊,旋即又鬆弛下來,表情十分淡然,似乎沒有把竺法言的品評放在心上。他出身陸氏,才名盛於江東,明年入仕後,前程不問可知,就是瞎子聾子也知日後自會貴不可言,竺法言賣弄什麽神相經,故弄玄虛,不值一哂。


  至於徐佑……嗬,笑話!

  顧陸朱張,孔賀虞魏,除了賀、魏受掠賣良人案牽連,門內子弟不得參加定品,而朱氏是苦主,近來韜晦,也沒一人前來。揚州八姓足足到了五家,還有其他各姓士族,家世顯赫,才俊輩出,何時才輪到徐佑這個破落莽夫來人中稱貴?


  顧允擔心的看向徐佑,今日的局麵似乎比他想象中要複雜的多,從虞恭冒出來開始,王途、孔瑞阻攔於道,好不容易登上三樓,先是陸緒突然發難,要十人戰一人,接著竺法言又毫無征兆的將話題引到徐佑身上,仿佛有一張無形的大,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悄然灑落,不知何時就會束緊,再也掙紮不得!

  徐佑跪坐蒲團,雙手交疊放在腿上,身子未曾晃動分毫,臉上掛著淺淺的笑,不見喜怒,也不見悲歡,如山之穩,如淵之深。顧允心中也隨之大定,認識至今,徐佑從沒有讓他失望過,如此坦然,肯定早有應對的策略,坐觀他見招拆招,化鋒鏑於無形!


  “上座果然不流於凡俗,此子布衣革帶,觀麵相並無過於出奇之處,又何以得知座中諸君,以其為最貴呢?”


  張紫華興致更濃,似乎並沒有感覺到徐佑已經成為眾矢之的,對廳內諸人分說道:“你們或許不知,我對竺法師的神相經覬覦已久,苦於沒有機會一窺門徑。當初在金陵時不知言語激過他多少次,這老和尚卻吝於顯露,讓我好不煩惱。今日不知吹得那門子風,竟開了金口,你們且認真聽了,必會受益匪淺!”


  張紫華所問,也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問題。文人相輕,自古已然,能來雅集混名聲的,無不是追名逐利的世俗中人,乍然聽聞有一人將來會壓過所有人一頭,尤其這人還是庶民,誰能真正的心悅誠服?


  徐佑雖然氣宇軒昂,長身玉立,但在顧允、都明玉、陸緒等人麵前,隻能算是平常,如何入得竺法言的眼,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眾人翹首凝視,屁股抬離蒲團,伸長了脖子而不自知,大多憋著一口氣,隻等竺法言說出他的理由,若是不能服眾,立刻群起而攻之!

  大德寺的上座又怎樣?


  惹了眾怒,也叫他顏麵無光!

  竺法言重新合攏了雙目,形如槁木,輕聲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哎,上座莫打機鋒,今日是佛不可說,你也非說不可!”張紫華難得擺出一副潑皮無賴的架勢,看到諸人目瞪口呆。


  竺法言苦笑道:“你啊,作了揚州大中正,卻還是這個性情!”


  “性情若是輕易改變,那就不叫性情了!”


  張紫華不依不饒,纏著竺法言非得問個明白。竺法言執拗不過,道:“有心無相,相逐心生。有相無心,相逐心滅,這位郎君雖無相,也無神,卻有心,故而更貴!”


  要不是這裏人多,徐佑忍不住想翻個白眼:你大爺的才無相,這具皮囊

  好歹也是個美男子,是不是因為自己長的醜,所以看別人都不看臉啊?

  “哦,何謂有心?”


  “心為神主,五行之先。世人執形而論相,不過管中窺豹,落入下品,唯離形,不拘法,先觀神,後觀心,才可識人!”


  “這是譏我呢!”張紫華哈哈大笑,道:“我觀人隻知五官十二宮,卻不知心、神二字!”


  竺法言搖頭道:“你自有識人術,隻是嘴上不認罷了!這位郎君心如止水之淵,驚之不懼,折之不回,得失不足以暴其氣,喜怒不足以驚其神,其為君子,福祿永壽,豈能不貴?”


  張紫華仔細打量徐佑,不易察覺的點了點頭,道:“聽上座所言,莫非此子的貴相已臻無暇至境?”


  徐佑一凜,天下至貴,無非君王,張紫華這句話到底什麽意思?這位大中正笑容可掬,言語和善,沒有絲毫位高權重的架勢,甚至有點點的詼諧,但他的心思,卻無論如何捉摸不透。


  “那倒不然!先前那位郎君有神而無心,這位郎君有心卻無神,隻有心、神兼具,才是無暇!”


  張紫華大讚,道:“神相經名不虛傳!今日聽上座論相,才知平常的所謂識人,都是井底之蛙,不可語海!陸緒、徐佑,你二人還不謝過上座?”


  徐佑雙手交疊,俯身到地,道:“蒙上座雅鑒,徐佑實不敢當,日後必將勤學苦思,以不負上座神相觀人的美譽!”


  竺法言微微頜首,輪到陸緒,他端坐身子,僅僅抱拳施禮,淡淡的道:“昔堯取人以狀,舜取人以色,禹取人以言,三聖取人,尚且取之於皮相,而上座遠勝於三聖,以心、神取人,我輩歎服!”


  圍繞在陸緒身邊的一群人笑了起來,有人叫嚷道:“正是,上座取人,遠勝三聖!”


  “上座取人,遠勝三聖!”


  他們年少輕狂,背靠門閥,講究越名教而任自然,就是皇族也敢取笑,何況區區一竺法言?陸會先是一驚,剛要厲聲阻止,眼角的餘光看到張紫華撚須含笑,並無不悅之意,起來的身子又緩緩坐了回去。


  竺法言同樣老神在在,沒有一點不悅,更沒有惱怒,坐禪練出的修養,可不是幾個毛頭小子能夠輕易破去的。正在這時,不知誰問了句:“都祭酒,竺上座說了這許多,你怎麽一言不發?是跟我等一樣歎服上座的觀人術呢,還是根本不屑他的神相經呢?”


  這個問題問的刁鑽,徐佑暗暗點讚,支起耳朵,聽都明玉怎麽回答。都明玉還在飲茶,聞言放下茶杯,笑道:“神相經原名鬼眼經,是天師道第七代天師陳瀧所著,星宿、富貴、貧賤、壽天、窮通、榮枯、得失、流年、休咎,備皆周密,所相於人,萬無一失。後來輾轉流入民間,不知怎麽就改名成了神相經,哦,也就是竺上座引以為傲的觀人術。既然上座借用的是道門的典籍,小道豈敢不屑?又怎能不歎服呢?”


  這番話連消帶打,不僅說明了神相經的來曆,還嘲笑竺法言身為佛門大德,卻修習道門典籍來招搖撞騙,真是字字如刀,剜人臉麵。


  “啊?原來還有這麽一個來曆!”又有人問道:“竺上座,都祭酒所言可是真的嗎?神相經竟是道門的相書?”


  “法師所言差矣!天師道雖尊老子為教主,卻是自老祖天師張公道陵創教伊始,你瞧不上孔老二教,莫非連天師道

  也瞧不上?”


  “好大的口氣!”


  “唯我獨尊,這就是佛教的本心!”


  竺法言默然無聲,站他身後的那個老和尚道:“神相經來曆神秘,無正史記載是陳瀧所著,都祭酒一家之言,不可盡信!況且我佛超三界而獨高,截四流而稱聖,神相經不管出自何處,都不及我釋門大藏經之萬一!”


  年輕道士不再說話,拱拱手,退了回去。老和尚不知是不是嘴炮打的興起,竟一口回絕了張紫華的提議,道:“事涉佛道真偽,無心用膳,請大中正稍待,由我等二人各陳名理……”


  “該吃飯!”


  先前曾被老和尚一言敗退的中年道士受此羞辱,國字臉氣得變成了赭色,雙目噴火,恨不得撲上去飽以老拳。反倒年輕道士風度翩翩,不因對方的言辭亂了自己的方寸,正色道:“天師以正一明威之道,統領三天正法,化民受戶,以五鬥米為信,此為各教慣例。譬如孔聖,收弟子十條臘肉的束脩,可被稱為十臘肉教了麽?”


  “可這本心,卻是胡人的,將置我華夏正教於何地?”


  崩了他的大牙,當然,如果他還有大牙的話!

  張紫華麵露不豫,道:“上座,你的意思呢?”


  再次齊刷刷的萬眾矚目,尤其陸緒的目光如有實質,徐佑想起一句挺現代的話,如果眼神可以殺人,估計他已經死了十次了!


  都明玉身後的年輕道士走到廳子正中,清新俊逸,神采不凡,指著老和尚斥道:“依你之見,佛教獨大,那儒、道二教如何?”


  老和尚答道:“孔老二教,法天製用不敢違天;諸佛設教,天法奉行不敢違佛。試問郎君,高下可分了麽?”


  這是要把儒教也拖下水的節奏,儒教雖然在這個時代比較式微,但大廳裏的人都是讀書人,也有不少摒棄佛道,隻尊儒教的純正儒生。眼看兩人的論辯要往群毆的路子上走,而真正的正主竺法言和都明玉都不說話,張紫華拍了拍手,站起身道:“來人,設宴!今日雅集,一為聚賢,二為訪才,不為三教高低,兩位暫且休戰,先填一填五髒廟可好?”


  “狂妄!”


  佛教自入東土,雖然如雨後春筍,生機勃發,但也一直被儒道兩教所詬病,三者之間,衝突不斷,每隔數十年就會發生大的爭鬥,連累死傷無數。


  老和尚雙目朝天,以唇鼻示人,道:“五鬥米道,何足道哉?”


  “狂悖!”


  竺法言微笑道:“無覺說的在理,事涉佛道真偽之辯,吃飯事小,論衡為大!不過,這是佛道兩家之事,總不能因此害得諸位郎君腹中空空。這樣吧,徐郎君,不如你教教和尚,到底該論衡呢,還是該吃飯?”


  徐佑把心一橫,不管竺法言打的什麽鬼主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難不成他能吃了自己?

  徐佑自答謝竺法言品評之後,一直龜縮在人群中,力圖讓自己消失無形。看到年輕道士出頭與老和尚舌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心中剛鬆了一口氣,沒想到竺法言擺明了不放過他,輕飄飄一句話,硬生生的又把他拉到了台前。


  竺法言終於睜開了眼,老臉的褶皺都快要編成一朵花了,道:“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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