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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七月流火

  六月初三,西湖八子社社聚之日,張墨、王戎等人從吳縣和諸暨等各地趕來,徐佑在靜苑盛情款待。三月不見,彼此雖有書信往來,但終究比不上麵對麵的親切,不過這次他們沒有過多的談論詩文和聲韻,而是將關注點放在當前最迫切的事情上。


  旱災!


  局勢在進一步惡化!

  “微之,我從吳縣順江而下,沿途多見災民拖家帶口往吳縣去,殊不知吳縣現在的米價也是不能承受之重。”王戎神色感慨,頗為這些人可惜,飽含期望而來,卻注定要絕望而去。


  周雍歎道:“一歲不登,民多乏食,我大楚號稱盛世,可生民多艱,猶過漢末。”


  杜盛少年心性,比王戎和周雍樂觀許多,道:“刺史府已經上奏朝廷,很快就會有旨意下來,再熬上幾日,情形必會改觀!”


  說起朝廷,張墨低聲問道:“微之,你跟顧府君熟識,金陵那邊可有動靜麽?”


  徐佑麵帶憂慮,道:“朝廷以揚州為稅倉,減免今歲的租調,恐怕金陵城中會有諸多阻力……”


  沈孟冷哼道:“老百姓都要餓死了,朝廷還不知體恤地方,非等到人都死絕了,我看那些作威作福的達官貴人們到哪裏去收稅賦來享受榮華富貴!”


  “朝廷不會自毀根基,隻是旱情重大,諸位使君要統管全局,其中艱難,非你我所能盡知!”徐佑製止了他們繼續議論,站起身道:“我在後花園備下薄酒,為你們接風洗塵,請!”


  酒過三巡,鮑虎突然流下眼淚,向徐佑告罪後離席。徐佑愕然望向張墨,張墨忙道:“微之莫怪,伯達他恐怕是想起家中老母和幼妹,並非對你無禮……”


  “怎麽?可是也遭了災?”


  巫時行接過話道:“是,晉陵郡今年旱情比吳郡要嚴重的多,且比不上吳郡富庶,庶民早已無米度日。我也曾寫信回家,讓家中幫忙給伯達家裏送點米糧過去,可當下自顧不暇,幫襯不了幾日了。”


  巫時行和鮑虎是同鄉,一樣的家道中落,寒門子弟,兩人在吳縣遊學,所費本就不菲,已經花光了家裏的所有積蓄,遇到這樣的災年,米價十倍上漲,又怎麽買得起?

  徐佑斥責道:“上次來信時如何不說出來,這是把我當外人嗎?別的事不敢打包票,但至少米糧我這裏多有儲備,哪至於讓同社的摯友為五鬥米傷懷?”


  王戎也道:“是啊,我們同在吳縣,竟然沒聽你和伯達提過,若是鮑母因此出事,置伯達於何地?置我等於何地!”


  巫時行愧道:“伯達多次叮囑我,不想家事給大家添麻煩,所以我就沒有……”


  徐佑也不是當真要斥責巫時行,安撫道:“好了,這不是守道兄的過錯,方才是我言重了!此事終究是我疏忽……來人,請履霜過來!”


  履霜曾是清樂樓的歌姬,跟了徐佑後雖不以出身為恥,但也跟過去徹底告別,所以有諸多男子同在的場合,她極少露麵,甚至比那些大家閨秀還要端莊自矜。


  等履霜出現在後花園,顧盼之際,自帶一股清雅的氣質,等到了近處,晶瑩如玉的肌膚,仿佛新月生暈,花樹堆雪,道不盡的迷人。

  杜盛雙眼放光,大叫道:“微之,府中竟藏有如此美人,真讓我等羨煞!”


  張墨也是微微一震,不過他的腦海裏浮現的卻是諸暨翠羽樓中那個名叫春水的女娘。


  她的眸光常淌著清淚,讓人憐惜,不似履霜這般的氣定神閑,當然樣貌上也又不及,但不知為什麽,這一刻,人人為履霜驚豔,偏偏他卻想起了那個隻見過兩三次的春水女娘。


  徐佑微笑著為履霜做介紹。道:“這是我府中的管事,向來以朋友之禮待之。”


  杜盛原以為是侍婢,他是東陽郡數得著的士族,對朋友之間互送侍婢習以為常,所以放浪形骸,出言調侃。這時聽徐佑說以朋友之禮待之,頓時臉蛋一紅,起身施禮,道:“不知女郎身份,多有得罪!”


  履霜施施然笑道:“不知郎君何罪,莫非誇我貌美,竟是罪過了不成?”


  杜盛微微一愣,繼而大笑,端起酒杯,仰頭飲盡,灑脫道:“是我失言,自罰一杯,算是賠罪!”


  履霜笑意盈盈,不顯絲毫的輕佻,卻能讓在座的所有人如沐春風。徐佑吩咐道:“即日起,往晉陵鮑虎家中送些米糧油鹽等日常用物過去,每月一次,直到此次災情過去為止。另,張兄、沈兄和巫兄家中同樣照此辦理。”


  話音剛落,張墨和沈孟同時站起,道:“微之,好意心領,但決不可如此破費!”


  按時下的米價,徐佑如果負責他們四個人的家族口糧,一個月最少也得數萬錢的支出。


  這對他們來說,不是個小數目!


  履霜對顧允大加讚賞,在她心裏,有了五十船米,不知能夠救活多少人,這真是莫大的功德。何濡卻噗嗤一笑,道:“你啊,這五十船米,能有一半就不錯了,顧允一手疑兵之計,不知騙了多少像你這樣的天真女娘!”


  巫時行猶豫了下,他家裏隻比鮑虎略強一些,現在也入不敷出,無以為繼,但君子之交,貴在如水清淡,豈能受人米糧,毅然拒絕道:“微之,我等為結社而來,卻不是為米糧而來……”


  太平倉落成當日,十船米糧通過水路運進了倉內,米價立刻跌到了兩千七百文,第二日又是十船,米價再跌三百文,第三日,第四日……總共有五十船米糧開進了太平倉,市麵上已經閉市的許多門店重新開業,米價終於跌落兩千文,徘徊在一千八百文左右。


  “小郎,太平……倉,走水了!”


  “啊?”履霜捂住了小嘴,驚訝莫名,道:“可,可米價低了啊,很多人也可以買得到……”


  徐佑歎了口氣,星眸中始終暗含憂慮,道:“但願如此,可我有預感,這件事不會這麽容易結束!”


  “好吧,多謝微之,我們就收下了,隻是受之有愧!”


  秋分充滿期盼的道:“


  不管怎樣,隻要能讓米價降下來,讓大家有口飯吃,比什麽都強。”


  王戎和周雍滿目欽佩,徐佑的風姿確實讓人心折。杜盛更是開懷,道:“守望相助,實是我八子社的人心所聚,當飲一斛酒!”

  接連三日,張墨等人放棄遊山玩水,而是在錢塘各處奔走,查訪民情,準備回到吳縣後聯名奏到州府,抓緊時間賑濟災民。天可憐見,在徐佑送走同社七人不久,揚州各郡縣終於等來了朝廷的恩典,以吳郡為主導,開始在和會稽交界處建造太平倉,除了正常的徭役之外,以每日一頓飽飯外加三文錢雇傭無米可食的民眾出工出力,同時修葺各縣的農田水利設施,消息一出,米價應聲下跌三成,可僅僅維持了七日,又開始上漲。


  冬至笑道:“是啊,根據我的線報,很多觀望的糧商都坐不住了,接下來幾天,肯定有糧商會大量出貨,到時候米價會降到千文以下。依我看,朝廷出手,這次的災荒很快就會過去,不至於有更多的人流離失所。”


  張墨三人剛要下拜致謝,徐佑一手扶住,笑道:“朋友之饋,雖車馬,非祭肉,不拜!這可是夫子的話,你我相交,貴在知心,錢財身外物,無須計較!”


  “小郎,顧府君當真厲害了得,短短時日,竟能籌措五十船米糧,讓人不得不佩服!”


  到了七月上旬,太平倉建成。所謂太平倉,其實跟漢朝時的常平倉法度相似,穀價低時,由官府高於市價從穀農手裏購賣穀物儲存在常平倉內,以免穀賤傷農;等穀價高時再以低於市價的價格賣出,以穩定物價,安穩局勢。這項製度好在買入和賣出的價格差別不大,所以能夠維持成本,保證長久運營,但此時災情正盛,臨時建造的太平倉很難像常平倉那樣盈虧持平,可它的好處卻在於能夠給正在地獄中掙紮的災民以信念,給正在作奸犯科的糧商以警示,給正在看熱鬧的世家門閥以示範:那就是朝廷將大力賑災,不計一切代價的穩定局勢,揚州,絕不能亂!

  僅僅過了五日,夜裏子時,一場漫天大火直衝雲霄,火勢百裏可見,徐佑披衣出房,和何濡等人一起站到假山高處,遠眺火光所在。沒多久,冬至匆匆趕來,她的俏臉蒼白如紙:


  徐佑溫聲道:“朋友有通財之義,我的日子好過些,恰逢此災年,總不能坐看你們困於鬥米而無心於道。何況就算不為你們想,也要為家中父母多想想。”


  “因為被騙的還有那些屯糧的糧商,他們懼怕太平倉還會源源不斷的運來糧食,所以想趁著高價賣出,進一步促使米價降低。”


  一番說辭,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張墨本來是不要的,他傲骨錚錚,豈肯受徐佑的饋贈,可是看巫時行的神情,定是遇到了難處,他和沈孟如果不要,巫時行也不會要。


  整個六月,揚州刺史府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來平抑米價,和暗中投機屯糧發國難財的奸商殊死相搏,互有勝負,雖然沒有能夠讓米價重新回到正軌——那也是不可能的事,畢竟兩季絕收,供應不足,米價上漲是必然。官府所要做的,是盡量抑製上漲的速度,每天少漲一些,就能少死一些民眾,但通過種種努力,終究還是讓米價維持在了三千文的高位,沒有繼續飆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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