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諸葛與人屠
永安十三年,在揚州的血雨腥風中如期到來。
這年的除夕沒有上一年在錢塘時的熱鬧和其樂融融,徐佑閉門謝客,簡單的做了幾道菜,和部曲們吃了年夜飯就各自散去,沒有守歲,沒有爆竹。戰亂之時,白骨盈野,無心慶祝,故而朝廷詔令上下人等,賀歲一切從簡。
元日一早,履霜取了新作的衣服,徐佑搖頭拒絕,還是穿著去年的舊衣,和何濡左彣冬至等在大廳碰頭,問道:“戰事如何?”
“剛接到太守府傳來的消息,前夜句章縣大戰,朱智先勝後敗,被溟海盜從海上登陸,襲擾了後方。朱智挫了鋒芒,後撤三十裏,於鄞、鄮二縣之間駐紮修整,暫無下一步行動!”
冬至手中拿著幾張剪裁成三寸見方的紙卡片,上麵寫著一些奇奇怪怪的字和彎彎扭扭的曲線,這都是從尺牘高疊的情報線索中摘要出來的提綱,也隻有她一個人能夠看得懂。
“另,從臥虎司得到軍報,溟海盜和白賊水軍匯合一處,已經徹底占據了滬瀆水域。從錢塘瀆至浹口一帶,暢通無阻,幾乎可以從南北任何地點登陸支援白賊馬步軍作戰。這也是朱智此次攻打句章縣,無功而返的重要原因……”
徐佑和孟行春現在是蜜月期,偶爾會有情報送過來。臥虎司營救公主之後,奉蕭勳奇的命令,不惜一切代價,和風門圍繞揚州戰局進行全麵對抗,雖然還未占據上風,但也不是以前那種耳目俱盲的睜眼瞎狀態了。
“其翼,你認為朱智接下來會怎麽做?”
“都明玉的偽朝現在僅餘會稽和吳郡數縣,地盤小的可憐,估計連他自己都會不好意思自稱什麽大吳國……”何濡習慣性的先吐槽幾句,這才轉回正題,道:“句章是會稽東麵的門戶,和餘姚、上虞成一線,構築了會稽半郡繁華。若想保住這三縣,句章必然不能有失,所以白賊定會在此和朱智死戰。朱智老奸巨猾,卻不會順白賊的意,選擇於句章城下消耗兵力。天有陰陽,物有正反,若不能力奪,則隻可詐取!”
左彣疑惑道:“詐取?”
“兵不厭詐!攻城向來為下下策,朱智此番帶兵平亂,連取三十餘城,幾乎沒有一次是正麵強攻奪下來的,詭變奇譎,高深莫測!”何濡目光閃動,起身走到沙盤邊上,指著裏麵一處所在,道:“這裏是三江口,蘭江、東江、奉江,三江合聚,深數十米,寬百米,自東而西,湍急流淌。三江口往下數十裏,句章縣城依江水而建,如果我是朱智,隻需動用三萬人,土封石堵,一夜可讓三江口斷流,然後決口倒灌,句章城再高大堅固,也要變成一片澤國,旦夕可下。”
徐佑左彣冬至山宗等人盡皆失色!
履霜是經過離亂的人,飽讀詩書,豈能不知一旦江水灌城,將是何等的生靈塗炭,顫聲道:“郎君此言,可有……可有把握?”
冬至也是皺眉道:“朱智真敢這麽無情決絕麽?難道就不怕日後會稽百姓指著腦門子詛咒他嗎?”
“至少九成可能!至於流言和罵名,朱智立此不世之功,不給自己找些汙點,金陵城中的那位主上豈能放心?”
何濡的指尖從沙盤上劃過,畫出一道清晰的朱智軍撤退的路線,然後屈指敲了敲當前安寨的地方,冷笑道:“前夜之戰,朱智縱有損傷,也微乎其微,根本沒有必要一撤三十裏。甚或他早就探知溟海盜登陸的消息,隻是佯敗麻痹白賊而已。讓出這三十裏,正好避開了江水流經的區域,若說他不是處心積慮,真是鬼都不信!”
山宗張大了嘴巴,道:“以前總聽人說張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還當是誇大其詞,遇到其翼郎君才知道世間果然有這等人物!”
何濡嗤之以鼻,道:“這點微末伎倆,算得了什麽。千葉當初在吳興郡用兵如破竹,頗有善戰之名,雖後敗於蕭玉樹之手,卻是因為麾下部曲不敵禦刀蕩士的緣故,非戰之罪。可這次跟朱智在句章交手, 不懂穩紮穩打的道理,意圖狡計製敵,卻不想想,朱智那是玩弄陰謀的大行家,將計就計,立刻給千葉挖好了埋身的墳墓。年輕氣盛,輕敵冒進,跟小諸葛比起城府來,猶如螢火之於月光,還差得遠呢!”
左彣麵露不忍,歎道:“隻可憐會稽的百姓……”
“寧為太平犬,莫為亂世人!”何濡淡淡的道:“打仗嘛,總會付出代價。”
徐佑矚目冬至,道:
“速去臥虎司,找孟行春打探最新的戰報,這幾日密切關注句章方麵的動靜。”
“諾!”
僅僅過了兩日,果真如同何濡所料的那樣,朱智毅然決了三江口,以滔天水勢破開了句章城,會稽半郡之地,頓時成了人間地獄,死傷無算。
朱智又於中道埋下伏兵,將前來救援的上虞、餘姚援軍一成擒,再扮作敗軍,騙開了兩縣的城門。
幾乎一日之間,曾被都明玉寄予厚望,譽為鐵壁的上虞、餘姚、句章防線失守,會稽郡的治所山陰縣門戶洞開,仿佛一絲不 掛的女子,成了任人褻玩的玩物。
千葉黯然撤退,主力收縮至山陰城內,看上去聲威仍在,可大家心裏都明白,這不過是苟延殘喘,拖延時日罷了。
憑山陰一座孤城,就算神仙也守不住的!
朱智用半月時間,盡全力安置因水淹句章而流離失所的萬千災民,派出一半兵力分洪泄流,改河道,築河塘,建義倉,發糧米,懲盜賊,除奸佞,並在占領區內實行嚴苛至極的軍法,最多時一夜砍了七十個人頭,江東諸葛的綽號由此變成了江東人屠,可讓小兒止啼。
與此同時,朱智兵分三路,逐步清理山陰周邊的小塢堡和軍事據點,然後合攏一處,於元月二十七日,發動了對山陰的總攻。
血戰十四天,二月十八,山陰收複!
左彣搖頭道:“那都是句章遭受水患的百姓們刻意編排朱智,他本人可未必喜歡!”
履霜美眸如清波,唇角含笑,道:“其翼郎君教訓的是,可我聽阿難說郎君你每次出門也不愛披大氅,想來世間出眾的男子都是這樣的喜好,我區區女娘,如何規勸的住呢?”
左彣等人俯仰大笑,連清明都很給麵子的牽動了下嘴角,何濡搖頭歎道:“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你倒好,跟著七郎久了,如入鮑魚之肆,不聞其臭,練就的好一張利口!”
冬至撇撇嘴,道:“好教郎君得知,現在的朱智可不是小諸葛了,人家的新名號威風的緊,叫什麽……對,人屠!人屠啊,千年以來,隻有武安君白起得享這等的威風……”
蕭玉樹這段時日一直對錢塘合而不圍,牽製了白賊多達數萬的最精銳的兵力,為朱智在揚州南部的大勝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而作為偽吳國的國都,都明玉耗盡數十萬民力,徹底加固加高了錢塘的城牆,內外夯土層包磚,高置十八座箭樓、半人高的雉堞、數千處射孔,並在城牆四麵修建了翼城。另囤積了足夠三年用的糧草,挖通地下水源,開新井二十餘處,做好了長久堅守的一切準備!
又是一番大笑,徐佑喝了口熱水暖暖身子,和眾人圍著火爐坐下。何濡問道:“如何?”
進了門才發現屋子裏滿滿坐著一群人,頓時住了口,俏臉隱約升起緋紅。何濡指著她,故意捉弄道:“履霜,讓你好生照看七郎,怎麽出門連外氅也不披?若受了風寒,再生出病來,你擔待起嗎?”
徐佑從門外進來,正好聽到他們的議論,道:“喜歡不喜歡都沒法子,朱智在朱氏諸子弟裏向來低調,往常雖有名氣,卻跟朱任朱義朱禮等人不能相提並論,這次為了家族計不惜挺身而出,甚至汙了自個名聲,倒也是個狠人!”
這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冬至委委屈屈的眨眨眼,道:“你們說你們的,我這個一言不發的,倒成了靶子了!”
徐佑搓了搓手,火光中透著平靜的臉,道:“飛卿說朝廷大略已定,朱智將於二月二十五日率軍抵達錢塘南麵的義橋浦,聯合蕭玉樹的中軍對錢塘實施全麵合圍!”
“會稽全郡盡複,朱智這次的功勞無人可及了!”何濡笑道:“數月之間,平定揚州大半,比起蕭玉樹困於錢塘城外,江東諸葛實在名不虛傳。”
履霜緊跟著小跑進來,手中抱著大氅,口中嗔怪道:“小郎,慢點!瞧著有日頭,可春寒入骨,不能大意,你……”
徐佑翻了個白眼,道:“你那屋才是鮑魚之肆呢,也虧得阿難心好,受得了你,換作冬至,早鬧騰著要造反了!”
所有人都知道,錢塘之戰,將是雙方最後的決戰,也是注定傷亡最慘重的一戰。可不管怎樣,這場席卷了整個揚州、持續了一年之久的白賊之亂即將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