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青天有月來幾時
離開天青坊,經過東城時,徐佑下意識的往義舍那邊望了望,這麽久了不知道沙三青和莫夜來日子過的怎麽樣,應該沒有再招惹什麽麻煩,否則的話,冬至應該會向他稟告。
在這個亂世,沒消息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出城之後,徐佑繞道南行,去了位於錢塘瀆的趙家船坊。坊主趙信年過三十,儀表堂堂,雙眼大若銅鈴,望之炯炯有神,見到徐佑,興奮的手足無措,又是施禮,又是奉茶,甚至還讓內眷出來一晤。
想他一介商賈,偏要附庸風雅,又不通禮儀,自是鬧出不少笑話。徐佑卻無絲毫輕視和不悅之意,笑容滿滿,溫良恭謹,對趙信的妻子表現出足夠的敬重。冬至早有探報,趙信懼內,家中諸事,趙妻可做一大半的主。還有趙信那兩個明顯仰慕徐佑的漂亮女兒,也都一一巧妙應對,既不自外於人,也不過於親近,顯得極有分寸,讓人頓生好感。隻不過盞茶的工夫,就讓趙信視為知己好友,就差剖心掏肝納頭就拜了!
這時候的商賈但凡能夠做大做強的,大都是信義之人,沒有廣告忽悠,全靠口碑傳播,有幾次弄虛作假的勾當,傳出去就沒法再繼續做下去了。所以趙信的為人,徐佑讓冬至認真調查過,屬於可交之輩。
徐佑此來,不僅僅是為了交朋友,要開天工坊,建廠買設備都是小事,重要的是缺乏足夠的木匠。精通這門手藝的要麽是官府百工院的匠戶,要麽早都被各大船坊和其他作坊雇傭,屬於可遇不可求的稀缺人才。掏高薪挖人不是不行,但一般是挖不到的,匠人們受到契約的約束,也受社會道德的約束,後者的約束力更大,也更管用。就算徐佑願意幫忙掏違約金,也極大可能挖不來人,還會因此臭了名聲——對他來說,鄉間的風評至關重要,牽扯到以後升品的評議,為了賺錢而自絕於士族,那是白癡才幹的事。
所以,他隻有來見趙信,希望從他這裏先借幾個人過去,日後再慢慢的想辦法把人截留。這樣做的好處,既不傷兩人的和氣,也讓趙信不至於那麽的為難。
趙信很爽快,直接給了徐佑十個手藝精湛的木匠、五個熟練冶金的鐵匠,約好借用一年,到期歸還。徐佑大手一揮,又在趙信這裏訂購了五艘船,加上先前的十五艘,僅僅在趙家船坊,他就訂購了二十艘大船,哪怕是金陵的船坊,這也算是大得不能再大的大主顧了!
眼看天色已晚,趙信熱情留宿徐佑,並於後花園設宴款待。酒過三巡,耳酣麵熱之時,明月高懸,如玉盤璀璨絢麗,趙信舔著臉再求徐佑贈詩。之前他已經向冬至提過多次,當時徐佑還納悶,你一個商人,癡迷詩作幹嗎?等見過他那正當妙齡的兩寶貝女兒,徐佑當然明白真正想求詩的人是誰,略作沉吟,笑道:“我久不作詩,今夜蒙三郎款待,酒助詩興,且獻醜了!”
趙信大喜,親自去捧來筆墨紙硯,又命大女兒過來研墨,小女兒素手鎮紙。徐佑笑著謝過,持筆靜立片刻,彼時月光灑在肩頭,皎如玉樹臨風,說不盡的瀟灑和風流,輕展手腕,揮毫寫就: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
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
白兔搗藥秋複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裏。
趙信是商人,寫財源廣進生意興隆未免太俗,若為了他兩個女兒,寫些情情愛愛花前月下又未免太過,可寫友情詩,如果流傳開來,在這個階級分明的時代又會給徐佑帶來不小的麻煩。所以此情此景,正好把酒問月,不言人間事,既不給趙信難堪,也讓徐佑避免了後顧之憂。
“好,好詩!”
趙信趕緊狂讚,一邊讚一邊偷偷看大女兒的臉色。他大女兒讀過幾年書,略有些才學,比其父更懂得詩的好壞和品階。
大女兒嬌軀微顫,目不轉睛的盯著紙張,雖然早聽說幽夜逸光的大名,被士林譽為詩賦冠絕江東,可沒有親眼見到總覺得傳言當不得真。今夜站在身側,看他頃刻之間就拿出一首如此驚豔的詩作,且應時應景,盡顯高逸
出塵之姿,俏臉頓時緋紅如春日的花瓣,望向徐佑的一雙妙目嬌媚欲滴,似有萬種風情無處言說。
小女兒不懂詩,卻懂字,她自幼酷愛書法,看到徐佑的字反應比大女兒更加誇張,身子幾乎要撲到案幾上去,素手探出,如同見到珠玉似的想要去撫摸,去又恐墨跡未幹,汙了這天下絕無僅有的好字,那種欲語還休欲拒還迎的小女兒家神態,更讓人心有遐思。
隻看兩個女兒的反應,趙信哪還不懂,立刻大喊著命人收起了墨卷,小心叮囑著收到書房放好,不得任何人觸碰,違令者嚴懲不貸。
眼看趙信還要勸酒,徐佑扔了筆,托著額頭口中喃喃作醉酒狀,清明從旁扶住他的胳膊,道:“鄙主人不勝酒力,我看還是散了吧!”
“是我疏忽了!”趙信滿臉歉然,又殷勤的在前麵引路,道:“快快,給徐郎君熬醒酒湯……兩位郎君這邊請,這邊請!”
進了雅舍,關上門,清明笑道:“郎君小試牛刀,卻把趙家兩個女郎迷的昏三倒四,莫非想要效仿娥皇女英,兼收並蓄嗎?”
徐佑靠坐在床榻上,閉著眼道:“胡說什麽,趙三郎誠信待我,豈能覬覦人家的女兒?”
“以我看,若郎君有意,趙三郎怕是巴不得呢……”
徐佑噗嗤一笑,搖搖頭沒再搭理他。一夜無話,等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徐佑起床告辭,趙信挽留不來,約好再會之期,依依不舍的送別而去。
回到明玉山,和祖騅說找來了木匠和鐵匠,天工坊那邊也撥給他足夠的錢財和人力,爭取兩個月內初具規模,半年內造出第一輛四輪馬車。忙完這些,冬至突然來報,說山下有人叫囂,要和徐佑論辯《春秋》釋義。
徐佑奇道:“來者何人?”
冬至的小臉沉的幾乎要滴下水來,道:“此人叫魏無忌,年前就來過明玉山,說聽聞小郎閉關著《春秋正義》,故而找小郎辯詰《春秋》,被我婉言謝絕,請了出去。後來又接連來過三次,開始還算有禮,可逐漸的卻口吐狂言,汙蔑小郎沽名釣譽,實則胸無點墨,這才避而不見,不敢和他當麵一辯真偽……”
徐佑笑道:“這人怕是來碰瓷的……你沒查查他的來曆?”
“碰瓷?”冬至沒聽明白徐佑的意思,不過當下也沒心情詢問,恨恨回道:“豈能不查麽?魏無忌家在臨海郡,普通士族,在郡采詩賦並未見得出眾,隻是喜歡研讀《春秋》,據稱東南通《春秋》者,無出其右!”
“哦?”徐佑拿著銅製的茶匙,輕輕攪拌著杯中的茶葉,這些生茶入口澀味太濃,對味覺是極大的損傷,世人愛飲茶,其實還未得其門而入,隨意的道:“想借我揚名?還是受人指使?你查清楚了嗎?”
冬至敬佩道:“小郎真神人,原想著等會說出來嚇小郎一跳呢……魏無忌不知怎的和陸緒勾搭上了,兩人詩文相和,這兩年過從甚密。這次上山發難,一為揚名,二,怕是為了當年小郎和陸緒的私怨。”
好久沒有聽到陸緒這個名字了,自從錢塘湖雅集名聲掃地之後,陸緒這幾年閉門讀書,極少公開露麵。徐佑本以為他修心養性,說不定因禍得福,學識反而更上層樓。現在看來,狗改不了吃屎,暗中還尋思著報仇呢,不過學的聰明了點,知道自己不出麵,鼓動旁人來做殺人的刀!
“其翼怎麽說的?”
“我瞧著生氣,本想好生整治他一番,又怕折辱讀書人,會累及郎君名聲,所以任他欺上門來,毫無辦法……”冬至噘著嘴,道:“其翼郎君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我向他求個主意,他隻笑笑不說話,也不讓對付那狂生,還吩咐我將那人來挑戰的消息發散出去,如今整個揚州無人不知小郎避而不見魏無忌,那狗東西的名聲倒是越發的響亮了!”
“你!你!”
不過轉念一想,徐佑要真敢動手,那正中下懷,到時候陸緒振臂一呼,抓住這點激起士林的怒火,定讓他吃不了兜著走。把心一橫,仰著頭,冷冷道:“怎麽?徐郎君可是怕我揭穿你的《春秋正義》是愚弄世人的把戲嗎?自十字詩傳唱天下,《三都賦》揚州紙貴,可郎君卻再無一詩一賦流傳,外人皆道徐郎才盡,莫非言中了不成?”
至於他下山後如何和陸緒商議,那就是他的事,恐嚇他的那些話,也沒人會當真,無第三方
在場,更做不得數。不過,徐佑相信,陸緒一定會抓住這次機會,對他來說,在揚州能夠對付徐佑的方法,文武黑白,真的不算太多。
這份潔淨無瑕的友情,徐佑很珍惜,也很感動,所以歸來之後,安排了家中諸事,立刻啟程前往吳縣去見顧允。
“好!”冬至這大半年被魏無忌氣的一肚子火,笑的眼睛都看不到了,道:“我就等著小郎來教訓他呢!”
魏無忌臉色鐵青,心中略有驚懼,這裏可是徐佑的地方,若是派出幾個凶神惡煞的部曲傷了他,那可如何是好?
“啞巴虧……”魏無忌默念三遍,才明白徐佑的意思,勃然大怒,道:“幽夜逸光何等的名聲,我還當氣度異於常人,竟也是小肚雞腸之輩。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可笑可笑!如此,告辭了!”
徐佑搖搖頭,道:“激將法對我沒用,這樣吧,我明日要去吳縣拜會顧府君,你如果真的要和我論辯《春秋》,五日後登門候著就是了,可把你那些狐朋狗友都叫上,免得輸了不認賬,再來明玉山聒噪。記住了,機會隻有這一次,你要是抓不住,日後再敢出現在我麵前,”他容色平靜,可眼神淩厲中透著殺機,道:“聽說臨海郡有幾股山賊鬧的挺厲害,魏郎君府上有一母一妻一妾,兄弟五人,還有七個子女,十幾個子侄,千萬別有了什麽閃失。”
冬至站在一旁,聽得幾乎要叫出好來,果然還是小郎最解氣,這些懟人的狠話,她可想不出來。
冬至笑眯眯的走到魏無忌身邊,道:“魏郎君,請吧,五日後,吳縣等著啊。別不來,不來的話,晚上走夜路很可能摔斷脖子哦……”
徐佑扔了茶匙,拍了拍手,道:“這豈是待客之道?請他來,我見一見!”
“那,我趕他走?”
既為敘舊,也為賀喜!
“開門見山,我欣賞郎君的直率!”徐佑微笑道:“可是無香不拜佛,我多年心血,費時一年方才完成,若這麽輕易讓郎君看了去,再對外宣揚乃你的見識……嗬嗬,我什麽虧都吃,就是不吃啞巴虧!”
魏無忌臉色平靜,淡然中自有說不出的倨傲,道:“徐郎君閉關一年,可否容在下拜讀大作?”
次日一早,徐佑帶著何濡和清明乘船前往吳縣,於情於理,他都當前往拜會顧允。顧允的婚事去年三月就該舉辦,後來因為陸未央的母親重病,婚期無奈延後,等其母病愈,重新定在了今年二月,但徐佑當時對外說是閉關,實則在鶴鳴山潛伏,顧允竟以等徐佑出關為由,頂著顧陸兩家的巨大壓力,將婚期又往後推了五個月,最後定在了今年七月。傳聞說顧允的父親大發雷霆,和顧允約好,到時不管徐佑到不到場,都必須如期舉辦婚禮,再有推搪,將以族規嚴懲。
徐佑笑容可掬,道:“不送!”
徐佑笑了笑,如陽光融化初雪,可在魏無忌眼中卻和惡魔沒什麽兩樣。轉身走向側室,道:“冬至,送客!”
“魏郎君,聽下人說你數次登門,我閉關不知,實在對不住!”
“你!你怎麽知道我家裏的事……”魏無忌手腳都顫抖起來,俊臉頓時變得煞白,竟連話都說不出來。
走了幾步,記起陸緒的話,魏無忌緩緩停下,胸口急劇的起伏,然後回過頭來,臉色稍霽,道:“徐郎君,在下並無他意,隻是這十年苦讀《春秋》,尚有許多不通經義的地方,想要虛心向郎君請教。”
初見魏無忌,徐佑印象還不錯,一襲青衫,幹幹淨淨,人又長的秀氣,要不是受陸緒的指使,單單為了《春秋》而來,那還不妨交個朋友。
魏無忌嚇的屁滾尿流,哪裏還敢再待下去,這明玉山風景秀美,卻住著一群鬼魅,簡直不寒而栗,當即下山,連頭都沒敢回。
“豬嘛,養肥了再殺。”徐佑笑了起來,眼眸裏清澈的如同冬日的雪,道:“其翼雖是個和尚,可比屠戶更加的懂行!”
“是嗎?”徐佑起身,走到魏無忌跟前,唇角露出一絲譏誚,道:“我剛還誇你直率,這會就開始口不對心。魏郎君,你若想為陸緒報仇,言明就是,我非怯戰之輩,自當給你個機會。可要是玩弄心計,你這點小孩子過家家的城府,我實在沒什麽興趣陪你鬧著玩,聽懂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