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護短
就算心中再怎麽震驚,內侍依舊完美地維持住了臉上的表情,好像自己隻是接過了一張普通的紙,上頭寫了哪些字兒,他一個都沒瞧見。瞧見了也都不認識。
顧筠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沒有像以往那樣好似恃寵而驕一樣不等皇帝發話就跳起來,一會說腿疼,一會說口幹的。他微低著頭,身姿挺拔,氣勢沉穩,一隻手掌穩穩地放在膝頭,靜靜地等著皇帝的決斷。
這個樣子的小十七,一點不像小十七。皇帝微眯著龍目,心中浮起好幾個念頭,都被他自己一一否定。
當內侍恭敬地將紙張鋪平在案上,並體貼地以青龍盤珠鎮紙將有些折痕的邊角壓平,再快速而無聲地退到好幾步遠之處。皇帝心中的疑惑才得到解答。
他隻是掃了一眼,便猛地將身體前傾,撥開頗有份量的鎮紙,將這張出自錦鱗衛,簡單,直白,沒有一句廢話的供詞從頭到尾又細細看了一遍。
整個景和殿中,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燈花偶爾發出的“嗶剝”聲傳入眾人此時無比敏銳的耳中。
過了不知多久,顧筠腿都有點兒麻了,上頭才傳來一點響動。皇帝揮手把殿中眾人都轟了出去。看看顧筠又看看壽王,然後將紙輕輕放回桌麵上。
“阿昀,這麽晚了,你又有什麽事要找朕?”
壽王抬起頭,目光灼灼看著皇帝:“父皇,之前我一直同顧筠在一起,在宮門前才分開各走各的,隻是沒想到父皇您這時候會在景和宮,所以兒子和他又在這兒碰到了一起。”
壽王沒有一個字是在回答皇帝的疑問,可皇帝什麽都明白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再次停留在那篇平實,幹巴,讓他怒火中燒卻又心情混亂的證詞上。
就算知道顧筠的錦鱗衛不會出那麽大的岔子,更不會在牽扯到皇家宗室時粗心犯錯,但他還是忍不住表示了懷疑:“此人不過是駙馬府中一寄居的平民女子,其證詞未必可信。”
然後他就看到自家的兒子和內侄兒那兩張曾經令他賞心悅目的臉上一齊露出的相似表情,皇帝不由得向後縮了縮,帶著幾分心疼,又帶著幾分討好,對顧筠說:“此事,想來你沒有同旁人說過?”
顧筠眉毛一挑:“除了幾個負責訊問的,就隻有壽王殿下在場。”
壽王冷言冷麵:“兒臣此來,隻為向宜和拿解藥。若沒有解藥,拿了毒藥也是一樣的。”
皇帝差點跳起來:“還未確定就是宜和所為,你這樣闖到景和宮裏,若朕不在,你就打算這樣向她興師問罪不成?你叫她日後還怎麽見人?你叫朕與賢妃顏麵何在?”
“在父皇心中,姑母女兒的性命就不如宜和的一點顏麵嗎?”皇帝所說的他的顏麵,壽王就當沒聽見似的,自動代入了宜和公主,“宜和是您的女兒,她有一點損傷您都心疼,那昭明郡主是姑母唯一的女兒,她如今就躺在壽安宮中,於生死關前徘徊,姑母此時又是何種心情?”壽王對他爹特別不客氣。總是在皇帝麵前軟萌軟萌的兒子,終於露出他崢嶸的一麵,本來應該為兒子的成長而感到欣慰的皇帝,此時卻隻能感到陣陣的心塞。
麵對兒子的逼問,皇帝按著額角說了一聲:“她是親姐姐!”
壽王站直了身子,望了他一眼:“皎皎沒有幾天的日子了,您真打算這樣看著她……”
兒子眼中的失望之色是這麽明顯,皇帝心裏難過:“太醫們還在努力。”
“不知道究竟中的是何毒,便是醫聖也救不了她。”
“這……”皇帝猶豫了片刻,昭明郡主是他看著長大的,對他而言,也跟自己的閨女們沒什麽太大的差別。可是一旦他鬆了口,讓壽王真的在宜和公主那裏找到毒藥,那麽宜和的罪名就再也洗不清。她出手的對象可不是一般的平民或是小官小吏家的女兒,是他姐姐晉陽長公主的獨女,是太後最心愛的外孫女,是他的外甥女,亦是她的親表姐。
宜和犯下這樣的重罪,就算能留得性命,也必是圈禁一輩子的結局。
這叫他如何舍得?
更何況宜和公主一向住在景和宮裏,她身邊的人,手下的人,無一不是賢妃這個作母親的挑選出來的。公主犯下這樣的大罪,她身邊的人固然留不得,教養她的賢妃更逃不掉一個教養不力的錯。
以他老母親的性格,就算賢妃是她親外甥女兒,她也能狠得下心來重重責罰。
政事上從來果決的皇帝,每每遇到與賢妃相關的事情時,便會變得粘粘乎乎,躊躇猶豫,懵頭漲腦,做不出正確的決斷來。這也正是太後當年不肯立趙嫻為太子妃的緣故之一。
賢內助當不了,隻能讓兒子心神大亂,昏頭昏腦的女人,又怎麽能做一國之後呢。
此時皇帝心亂如麻,而屏風後的賢妃更是心神大亂。
是的,她並沒有退到內殿去,而是躲在大屏風後想聽聽顧筠和壽王一起來景和宮見駕為的是什麽事情。
前頭半晌沒動靜,她還在奇怪,隻是人既然已經躲在屏風後了,想走也不好走,就隻能坐在胡凳上一邊繼續繡鞋麵,一邊側耳傾聽。
到後頭聽見皇帝和壽王父子間寥寥幾句,竟是錦鱗衛抓到了把柄,指證宜和公主下毒暗害了昭明郡主,而壽王這次來,若非皇帝正好在此,早就闖宮來向宜和逼要毒藥了。
賢妃這心啊,忽悠悠就懸在了半空,頭上是九霄金雷,腳下是萬丈深淵,她的身子僵成了個木雕泥塑,連呼吸都差點停止。
宜和不是已經看上了江南俞家的俞槿,一門心思要招他為駙馬的嗎?還求了她,調動了她的人手……
為什麽她會突然向昭明郡主下手?
就算她此時還忘不了顧筠,心裏深恨的也該是徐蔚才是!
天呐,這孩子難不成是瘋了?
賢妃一想起晉陽長公主那雙美則美矣,但能凍死人的眼睛,再想想長公主那彪悍無匹的戰績,她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像被人按進了血池裏,滿嘴滿鼻子的血腥味兒,眼看著就要被溺死,卻連張口呼救都做不到。
再之後,她聽到了皇帝的猶豫和對宜和的維護,這讓賢妃又看到了希望。
是的,就算錦鱗衛抓到了人證又如何?隻要皇帝不點頭,誰也不能對她的宜和做什麽。
宜和才是皇帝的女兒,是真龍天子的血脈,又豈是區區錦鱗衛可以陷害的?
那個什麽人證,誰知道是什麽來路?未必不是顧筠記恨宜和當初纏著她,而故意找來的什麽賤婦愚夫,就為惡心她們母女一把。
果然是顧氏教出來的,同他姑姑一樣的心思惡毒!
賢妃手裏繡繃捏得緊緊得,繡針紮到了指腹都恍若無覺,指尖滲出的血滴很快就將她完成大半的繡麵給毀了。
賢妃隻是將繡繃扔到一旁,身子向前傾著,幾乎要將耳朵貼上屏風。
就聽壽王平靜冷淡卻又相當悅耳的聲音再度響起:“父皇,無論如何,一定要將昭明郡主所中的毒藥找出來,她那裏等不得了。”
皇帝焦頭爛額:“這是自然,朕……”
“父皇是覺得兒臣在這景和宮裏找不到東西嗎?”
皇帝皺著眉,搖搖手:“你難不成還想在賢妃的景和宮裏生事?太荒唐了。即便錦鱗衛那裏問出景和宮有可能牽涉其中,那也該是由皇後出麵,內宮自查,你一個已經外封的皇子,又怎可擅闖後宮嬪妃的住所?天色已晚,你與顧筠先出宮去。明日朕自當給命人搜索內宮,看有無相關的線索。”
明日?隻要壽王和顧筠一出宮,得到消息的景和宮立刻就會將所有的線索毀得一幹二淨。
隻有人證沒有物證的情況下,隻要宜和否認,這世上便沒人能拿她怎麽樣。
藏於屏風之後的賢妃輕撫著胸口,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顧筠暗暗皺了眉頭,他也沒想到皇帝為了保住賢妃和宜和母女,會做出這樣的決定,這是打算一意地包庇,徹底不管昭明郡主死活了?
顧筠和壽王對視了一眼,此時他也有些騎虎難下。如今景和宮裏有皇帝這麽尊大佛鎮著,他和壽王總不能強行搜宮,那樣就真跟謀逆犯上沒什麽兩樣。可是若讓皇帝拖到明天,今夜裏會出什麽變化誰都無法控製。
若真叫景和宮的人尋著機會將剩餘的毒藥全毀掉,再一口咬定與此事無關,那麽薛皎皎就真的救不回來了。
這是壽王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他黑著臉,定定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很久,看得皇帝一陣又一陣的心虛難受。
然後他大步向前,直接從皇帝麵前的桌上將那一份證詞拿走,揣進懷裏。
皇帝沒想到他會來這麽一手,想搶已來來不及。
“阿昀,你做什麽?那,那東西留在朕這裏,朕還要細看。”
“這麽點東西,父皇已經看過幾遍了,隻怕都會背了吧。”壽王容昀挑起嘴角,露出個冷到骨子裏的笑來,“既然父皇不信這上頭的東西,您留著又有什麽用?兒臣隻好拿去給皇祖母,母後,還有晉陽姑姑看了。”
說完轉身就走。
皇帝嚇了一跳,膝蓋險些將桌子頂翻。他伸出手大叫了一聲:“你回來!”
可惜,壽王對他已經完全失望,連個頓兒也不打,就這麽直直地向外走。
“父皇,不怕對您直言,兒子已與皎皎定下白首之期,如果她有什麽三長兩短,我決不會一個人在此世間苟活。”他越過還跪著的顧筠身旁,伸出手在他肩頭輕輕按了按,接著繼續拿著平淡的聲音說,“不過在我下去陪她之前,所有害過她的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哪怕那個人與我血脈相連,我也會取了她的性命,我說到做到。父皇有本事,就永遠在景和宮守著她吧。”
皇帝又氣又驚又懼又疼:“阿昀,你這是什麽話,這事根本就沒有證據,隻憑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的胡言亂語,你就要將罪名扣給你的親姐姐嗎?”
壽王回過頭,看著皇帝:“是不是她做的,我想父皇您心裏也清楚,隻不過是願不願意承認罷了。”
皇帝哆嗦著手指,指向平靜離去的壽王背影,對顧筠說:“你快去,將他攔下來!”
顧筠抬起頭,問道:“然後呢?”
皇帝:“?”
“攔下來,然後呢?”他耐著性子,“然後等過幾日,昭明郡主毒發身亡,而後壽王殿下痛心之下殺入宮中,將賢妃和宜和公主殺了再自殺,還是等昭明郡主去了,您就派人先將壽王殿下賜死,以保景和宮眾人安全?”
皇帝差點罵出來,敢情不管怎麽樣,他都要失去這個最心愛的兒子不成?
“不過微臣想,可能用不著壽王提劍殺進來,長公主殿下就會到了。”顧筠看著皇帝,眼中竟流過一絲憐憫,“陛下那時,是否還要與長公主為敵?或令天下將士因見長公主之痛而離心?”
皇帝冷不丁打了個寒戰。
是的,壽王如果發瘋,他可以多派些人看著,守著,哪怕綁著他,等時間慢慢過去,他再好好勸著,哄著,拿血脈親情感化著,總能讓他認清現實,擺正位置。
可是長公主若因愛女出事而發瘋,這世間又有誰能壓製得住她?
那是皇帝的親姐,在先帝立國之時立下赫赫戰功,於大齊四疆大軍中被無數將士景仰崇拜的戰神。
若非她是個女人,這皇位壓根就傳不到皇帝這裏。
若皇姐因為昭明郡主的事而失去理智,隻怕就離天下大亂不遠了。
皇帝出了一身冷汗,冷汗過去,頭腦“唰”的一下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