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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落幕(終章)

  第223章 落幕(終章)

  東宮內外,漂蕩著淡淡的血腥氣,隻不過越向深處,那令人作嘔的腐臭鐵鏽味道更濃鬱些。先起紛揚的嘈雜聲響最終也漸漸歸於平寂,日月如常,絲毫不因凡間悲喜殺伐而有影響,幾個升落之後,那一夜的狂亂血戮造成的印跡也自然消失無蹤。


  晨曦如薄紗,輕輕籠罩在龐大的帝都上空,臨街的店鋪裏,揉著眼睛,打著哈欠的夥計卸下了門板,早點鋪子的大娘揭開了蒸籠,踩著草履,推著水車的賣水郎直起腰,拿肩頭的布巾擦拭著額頭滲出的汗,偶爾巷子深處傳來幾聲嬰兒嚶嚶嗯嗯的哭聲……


  整座城市,就如伏臥的巨獸,於薄幕曦光,於飄著麥麵香的蒸籠霧氣,於千家萬戶裏的叮當聲中,醒了過來。


  顧筠輕手輕腳走到床前,俯身低頭看了看還在沉睡中的妻子,以及放在床頭邊,攥著小小的拳頭,還在睡夢之中咂著小嘴的兒子,臉上浮起幾分溫柔的笑意。


  正待轉身離去,袍角一緊,卻是被不知何時睜眼的徐蔚扯住了。


  “吵著你了?”顧筠半蹲著身子,溫聲道,“還早,你多睡會。”


  “又要出去?”徐蔚也是半夢半醒之間,幔帳垂著,隔絕了外頭的光亮,隻有床頭一盞罩著青紗的琉璃燈散放著有些微弱的柔和的光芒,那是顧筠不知從哪裏弄來的兩顆大如鴿卵的夜明珠,極奢侈地做成了床頭夜燈,以方便徐蔚半夜起來給孩子哺乳。


  是的,盡管家裏備了足有四位身體健康的乳母,夫妻倆還是決定由徐蔚自己喂養孩子,乳母也就是日常照料,或是母乳不足時的備用。不過徐蔚年紀輕,身體好,奶水充足得很,一時半刻,這些乳母都還沒派上真正的用場。


  “我要進宮瞧瞧,昨日太醫院的幾位老大人都說,皇上醒來也就這兩日的光景了。”顧筠歎息中帶著幾分感懷,“好在京中局麵都已安定,我和壽王也能有時間進宮守著。”


  徐蔚眨了眨眼睛,清醒過來。


  “那太子的事……”


  顧筠點了點頭。


  徐蔚默然片刻,也歎了一聲:“若皇上心緒還行,你試試看能否保下阿蕎一命吧,還有她那個孩子……”


  “放心,”顧筠拍了拍她的手背,“皇上是個兒女心重的人,太子又是他放在心尖上疼愛的長子,雖犯了大錯,皇上必舍不得殺他,更不會禍延其妻兒。”


  隻是你那位阿蕎姐姐嘛……顧筠臉上一閃而過一言難盡的表情,好在房中昏暗,徐蔚又沒完全清醒,也就沒有發現丈夫的異樣。


  顧筠正巧在宮門前遇見壽王。陽光映在巍峨宮殿的琉璃瓦上,反射出五色華光,宮門前的血色早已被清洗得幹幹淨淨,不見內侍宮娥,隻有身姿挺拔的禁衛,披堅執銳,表情肅重,為皇城添了幾許冷銳的肅殺之氣。


  壽王穿著一身玄色蟒紋常服,頭戴玉冠,如清光春露,鶴態鬆姿,去了以往的病骨枯顏,整個人就如細琢過的極品美玉,又如萬古寒川的冰晶,隨意往哪兒一站,便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殿下。”顧筠上前見禮,行禮至一半,被壽王托住了。


  “不必多禮。”


  二人相視一笑,目光粲然,皆在不言之中。


  布局日久,終到了最終揭幕之時。


  ……


  太醫院的老大人們果然技藝超絕,皇帝真的在這日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身邊除了顧貴妃,便是壽王和顧筠兩個。殿內一片紛亂,總管大太監喜極而泣,失了體統地衝出門喚太醫過來診脈,又忙著派人去給太後,皇後及內閣幾位老大人報信。


  外頭亂著,內裏皇帝睜著有些渾濁的雙眼靜靜看著貴妃,眼角漸漸沁出兩顆豆大的淚,順著眼尾的細紋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斑白的鬢發中。


  貴妃看著他,莫名地浮起了幾分心疼和愧疚,卻又更氣惱他的優柔和糊塗。她沒說話,隻是伸手將他身上的被子掖了掖,拿過宮婢手中捧著的參湯,姿態優雅,慢悠悠地拿銀匙喂了他兩口。


  太醫們蜂湧而入,輪著診了脈,就去了外頭,幾個加起來幾百歲的老頭子為了方子中的一味藥爭得你死我活。不多會,太後到了,又不多會,皇後也到了,帶著已經四個月的小皇子。

  等到一切安寧,太醫們終於斟酌好了方子,皇帝也用了點清粥,喝了藥,內殿之中便隻剩下太後,皇後,貴妃三位宮中貴人,以及壽王,顧筠兩位子侄。


  皇帝半靠著大背枕上,形神憔悴,一臉頹然地接受太後的訓責。


  皇後坐在一旁表情有些尷尬,貴妃則是一臉漠然。顧筠好幾次想偷偷溜出去,都被壽王暗地裏拉住了袖口,大有一副“兄弟有難須同當”,“我走不掉你也別想逃”的架勢。


  直到太後罵累了,貴妃遞來一杯茶,扶著還氣得渾身發抖的老太太入了座。此時再無人說話,殿中是一片極尷尬的沉寂。


  快滿五個月的奶娃娃容昱在皇後懷裏醒來,咂巴咂巴小嘴,本能去拱他的飯碗,不過今日的飯碗不像以往那麽鼓,也少了奶香,他皺皺鼻尖,抬起頭,看見親娘那張板板正正如掛寒霜的臉。


  這下子小皇子不樂意了,沒有飯吃還不給笑臉,他轉頭四顧,挑了一張最漂亮的臉果斷伸出胖爪子要抱。貴妃也顧不得再管什麽太後皇帝,雙手一伸,便把小家夥從皇後懷裏掐了來,熟稔地去探他身下的繈褓。


  “阿昱醒了,估摸又要尿又要吃的,臣妾先帶他出去收拾。”她與皇後交換了一下眼色,也沒等皇帝開口,微微彎了彎膝,抱著小肉團子就走。容昀和顧筠這兩個鬼靈精的,立刻跟在她身後也溜了出去。


  等貴妃的腳步聲和容昱“咿咿呀呀”的聲音聽不見了,皇後深吸一口氣,看向自己萎靡頹喪的丈夫:“母後該說的都說了,那幾位要如何處置,皇上您定個章程吧。”


  皇帝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老臉,指縫中漏出兩聲如嗚咽般的歎息。


  “我當日倒下去之後,其後還有幾分意識,她們母女的話我聽到了不少。”


  趙嫻的震驚,慌亂,憤怒,埋怨,他都聽得清楚。還有宜和那冷情冷性,完全泯滅人倫的論調他也字字句句刻在了心底,隻可惜身體麻痹,手腳都不聽使喚,連聲音也發不出,隻能獨自體味那刻骨的疼痛。


  “整件事是宜和做的,阿嫻初時並不知情。”


  太後垂著眼簾,冷笑道:“不知情又如何?還不是攛掇著阿旻逼宮大逆?為了她的一雙兒女,便絲毫不顧你的死活,絕了你們夫妻之情了。”


  皇帝心緒難寧,正是因為當時他沒完全徹底地暈過去,所以聽到了後來的事情,見證了他一心疼愛珍惜的幾十年的枕邊人隻用了不到盞茶的工夫就冷靜地定下了聯絡東宮,控製皇城的計劃。那樣倉促突然的變故,她能想得那樣周密完備,也不知之前在心底演練過多少回。


  隻是在宜和手底下保了他的命,給他灌了些解毒湯藥,卻又一直給他用使人昏睡,手足疲軟的藥,讓他癱在床上形如廢物。那一刻,趙嫻心裏滿坑滿穀隻有如何讓他們的兒子迅速控製局勢,盡快登基為帝的一個念頭了。


  又何嚐想過他們自小一道青梅竹馬,山盟海誓,生兒育女的數十年感情?

  皇帝不爭氣地哭出了聲。


  好在麵前是他的母親和看著他長大,於他而言亦姐亦妻的郭氏。若顧靜姝和阿昱還在,他是萬萬抹不下臉這樣痛快地哭的。


  恨不恨?

  當然恨,可是真要到了決斷之時,那些少年時的耳鬢廝磨,柔情蜜意又一窩蜂不管不顧地湧出來,把他的心紮得全是窟窿,成了一觸即潰的酥。


  “她總算是保下了我一條命……”哽咽了半天,皇帝終於在皇後忍不住翻白眼的時候說了這麽一句。


  太後嘴唇顫了顫,又是心疼又是怨怒地看著兒子。心軟念情一直是自己這個兒子的一大弱點。若他隻是個閑散宗室也就算了,偏偏在皇帝的位子上,最不需要的便是心軟這一條。


  可趙嫻是她親妹的女兒,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若非宜和那個丫頭挑唆,她也不會為了子女而犯大不韙……若非如此,早已坐穩東宮的阿旻又怎麽會犯糊塗,做出不忍言之事?


  說來說去,罪魁禍首都是宜和那個手黑心毒,毫無人性的東西。


  太後一口牙咬得“咯咯”直響,怨不得她一直不甚喜愛那個孫女,就算長得玉雪可愛,嬌憨活潑,她也對其生不出親近之心,果然,是個黑心爛肚腸的討債鬼。

  “阿嫻可以留著。”太後聲音冷硬,看向兒子的目光一半同情一半嫌棄,“阿旻是你長子,你若能容得,便找個地方將他養著,但宜和那丫頭是斷斷不能留的!”


  皇帝低著頭不說話。


  便是母親不說這話,他也不可能留著那個他曾經捧在手心裏疼愛的女兒了。他那可人的小女兒早就已經不在了,不知是哪裏來的惡鬼占了她的皮囊,他不承認,那個麵目扭曲,言詞亢奮,親手給他下毒,還不斷叫囂著等她的兄長登基後要殺這殺那,殺盡天下的女人是他的女兒。


  ……


  母子夫妻定下了另一對母子母女的未來。神態閑適,錦衣華妝的貴妃,懷裏抱著吃飽喝足,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小皇子,漫步花木石徑之上,花香和著草木清味叫人身心愉悅,逗著孩子的絕美婦人一想到再過幾個月,自己的親親孫兒也要落地,她不久之後,懷裏要抱著另一個寶貝在這兒散步,心情就如春風中的紙鳶,飛入這晴空層雲之中去了。


  顧筠和容昀兩人亦步亦趨跟在貴妃身後,他們身周十丈方圓都沒有第四個人在。園中空曠,並無可藏人之處,說些隱密之語比在房院中安全許多。


  “那個人死了。”三人走了一會工夫,容昀突兀地開口。


  貴妃腳下微頓,點了點頭,又慢悠悠向前走。小皇子眼見身邊一棵大樹上垂下一枝花藤,藤上開了七八朵盞口大的重瓣紅花,眼睛發了光,手舞足蹈要去夠那花兒玩。貴妃抬手折了一朵花放在孩子手上,輕聲慢吟道:“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容昀抿了抿唇,敏銳在母親眼角捕到一抹亮痕。


  “娘,他走得很安穩,走時帶笑……”


  因為一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他也以為顧靜姝的兒子會是最後的贏家,壽王容昀是他的種,這天下,到底還是周氏的。


  前朝亡了這麽多年,在江湖朝堂乃至宮庭中留下的棋子早就蒼老腐朽,想靠起兵,宮變這些手段複國,早是不現實的事。天下的百姓,也早忘了他們。


  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都清楚。被百姓遺忘,被臣子推翻,被親娘舍棄,他失去心愛的女人所追逐的夢不過是境花水月。


  這一次,他將手中所有的底牌掀開,用朽壞的棋子除去“兒子”前行的障礙,又可以清除隱患,真是一舉兩得。他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貴妃半垂著眼,唇角微微一抬,口中吐出兩個字:“蠢貨。”


  隻是轉身間,一滴淚落在路邊花瓣上,碎成了數片。


  ……


  離京五十多裏的鬆亭縣外,兩輛馬車遠遠駛來,前頭一輛是載人的,後頭一輛去了車圍,捆紮高高的好幾大木箱子。車旁隨行的是個年輕的公子,他身後遠遠綴著十來騎隨從,個個馬鞍旁掛著包裹。


  前方是個三叉道口,路邊有酒簾子在風中翻飛,草棚下的大灶上,半人高的銅壺冒著熱氣,是店家正在煮著熱茶。


  公子下了馬,輕輕扣了扣車廂。廂門打開,另一位錦衣公子從車裏出來,站在路邊長長伸了個懶腰。


  “去喝一杯?”他放下手,轉頭看著好友,目光燦若星辰,笑容燦若春風,晃花了人眼。


  “那裏能有什麽好酒。”牽著馬的公子搖了搖頭,從馬鞍邊解下酒囊,“從京裏帶出來的‘千日醉’,嚐嚐。”


  俞槿看著他:“離了京,日後再想喝到千日醉怕是不易了。”


  周庸嘴一撇:“稀罕!沒有千日醉我就不能喝玉壺春,梨花白,五陵香了嗎?”


  俞槿笑容收斂,看著遠處漸沉的桔色夕陽:“你放棄了一切,以後便隻能與我浪跡天涯,做個凡俗百姓,心中可有悔?”


  悔嗎?周庸看著友人偏蒼白的麵色和過於黑沉的雙眸,頗有些無奈地搖頭笑了笑。


  怎麽可能會悔?


  若沒有他,自己現在也不過是被圈在欄中的一頭豬,混吃等死,像他老爹一樣,每日隻在不同女人肚皮上耕耘……渾渾噩噩,看不到明天,也看不到出路,隻是一頭錦衣玉食的豬而已。


  正是因為看不到任何希望,所以他那一向膽小怕事的父王,才會那樣瘋狂一次,用力將他從那圈裏推出去。不管將來如何,是好是壞,是死是生,也算是搏了一把。

  “咱們總是有好運的。”他笑了笑,將手裏的酒囊又向前遞了遞,“從此以後,便再無枷鎖能扣住咱們。咱們解脫了,自由了!”


  是啊,自由了呢!俞槿彎起了他那雙瀲灩的眼,拔出軟木塞,往口中灌了一口割喉的烈酒。


  他借著定國公別院那片杏樹田下埋著的秘密搭上了錦鱗衛的顧筠,搭上了壽王容昀,借著自己和安樂王世子的身份策劃布局,好不容易才能那些一直在背後死命推著,逼著,強迫他的那些人徹底推脫,不用再為了那些虛無的“複國”,“國仇”,“大業”而煎熬,從此可以恣意地活,隨性的過……


  雖然這其間也有許多人犧牲,背棄,比如他那位一直記不清楚麵容的孱弱未婚妻……


  他將還剩了小半的酒囊扔到了地上,甘醇的酒液轉眼浸濕了地麵。


  “阿庸,我們走吧。”他伸出手,握住了周庸的手,目光璀璨,唇角微鉤,“一起走。”


  周庸指尖微微用力,掌心傳來的微涼的熱度讓他感到無比安心。


  ……


  京中終於徹底安寧下來,受到這次太子逼宮影響的終究隻是城中極少的一部分人。然而對於這極少部分人來說,卻是天地轉換一樣的。


  比如定國公府。剛剛死了一個一品侯夫人的兒媳,又沒了一位國公夫人。定國公府大門緊閉,裏外懸素,國公夫人的喪事辦得敷衍極了,既匆忙又簡陋,完全沒有與之地位相匹配的排場。以定國公名揚天下的寵愛夫人,國公夫人這樣的排麵隻能說明一件事,她死得怕是不大光彩。


  城中也有一部分富戶被人趁亂渾水摸了魚,還有一些官宦人家在衝突中被搶掠。雖然事態平息,殺人的償命,欠債的還錢,但人命沒了就是沒了,再多的賠償也換不回來。於是走在靠近皇城的幾個坊市中時,總能時不時聽到從高大院牆內傳來的隱約哭聲。


  初時還令人覺得心疼難過,但日子久了,又有幾分事不關己,漸漸也就沒什麽人會再議論。


  沒了妻子又失了親娘的武定侯接到消息,晝夜兼程地趕回京中時,事情已過了兩個多月。還沒從母親妻子的喪事打擊中回複過來,剛進定國公府的徐承祖又聽到了另一個令他險些倒下的消息。


  他的小女兒徐芫,在宮變之日也丟了命。


  是被他的長女徐蕎,親自下令,用一根白綾給活活勒死的,死時肚子裏還懷著六七個月大的胎兒。


  定國公看起來老了足有二十歲,原本頭上不見幾根銀絲的,現如今盡成堆雪,徐承祖第一眼看見,差點沒能認出他來。


  定國公早心灰意冷,也不想再為謝氏的死後名聲瞞著兒子,將他帶到書房,便將那些陳仇舊怨都細細說與徐承祖聽。就算是武定侯這樣見過世麵,能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英雄人物,在聽說自己親娘使人迷奸殺害父親元配,又害死自己的妻子滅口之後,差點沒當場得了瘋癲。


  “所以,娘是被您……”徐承祖嘴唇哆嗦了半天,最後幾個字到底是沒說出來。


  定國公看著自己最心愛的次子,渾濁的眼中滴下淚來,聲音嘶啞:“我不該嗎?”


  不該嗎?好歹他這樣做,全了謝氏在外的名聲,全了定國公府的名聲。


  “你想讓她被押到衙前受審,死後連一塊墳頭也沒有嗎?”定國公哭著說,“雖然她也不能入我徐家祖墳,但好歹能體麵地下葬。”


  徐承祖掩麵哽咽,又傷心又難過又慚愧。他領了大哥的情,知道若不是念著兄弟之情,看著他的麵子,大哥絕對不會任由父親這樣讓母親走得這般“輕鬆”,還能入土為安,享子孫的香煙。至於大哥是不是看老父親的麵子?徐承祖想都沒想。若他是大哥,隻為父親當年害他娘死得那樣不明不白,淒慘痛苦,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再見父親一麵了吧。


  謝氏和柳氏的靈位此時都還在定國公府後院的佛堂供著,這對互坑相殺的婆媳此時同享著桌上供奉的香燭供果,看起來頗有幾分尷尬。


  心情極度複雜的徐承祖就在這二位的牌位前打開了由定國公轉交給他的信。


  信中,他的長女徐蕎極簡練地說了一下宮變那日發生的事,以及她處置妹妹的原因。

  “阿芫與人勾結,挑撥靜王與陛下生隙,私泄禁中事於逆黨,又與人私通有孕,妄圖混淆皇家血脈。為靜王計,為徐家計,女兒隻能出此下策,永絕後患。”


  “唰啦!”徐承祖手中的信紙被他揉得稀碎,他仿佛看見長女原本清秀嫻雅的臉上一片冷漠淡然,毫無感情地看著徐芫掙紮斃命的樣子。


  他閉上眼,足足兩盞茶的光景動彈不得。妻子被母親害死,小女兒被大女兒勒死,母親被父親弄死,大女兒也隨著被廢的太子圈禁在了荒遠的黔州,今生怕是再不得見。


  他徐承祖究竟是造了什麽孽,轉眼的工夫,妻離子散,成了孤家寡人。


  與他最親近的四個女人,實在是一個比一個狠,一個比一個毒。


  ……


  六年後,景泰元年。


  “跑啊,跑啊,你繼續跑啊!怎麽不跑了?”幽僻宮牆的一角,傳來氣喘籲籲的聲音。雖帶著稚氣,聽在人耳中卻莫名有幾分威嚴。


  “我錯了,再不敢了,哥哥你饒了我吧。”較之更為稚氣的討饒聲清脆甜蜜,好似能聞著奶香氣一樣。半人高的灌木叢簌簌響了一陣,從裏頭鑽出一個看起來隻有三四歲的小娃娃。嫩嘟嘟的臉蛋兒,杏眼朱唇,年紀雖小,已能看出以後長大的禍國䄃民皮囊來。在他身後跟出來的,是個比他高了一個頭的小小少年,金冠蟒袍,濃眉鳳眸,抬手揪住了還想腳底抹油的小子。


  “跟你說過幾回了,我不是你哥哥,要叫叔叔。”少年眉頭擰著,眼底卻帶著幾分笑意,手指頭在小娃娃又軟又滑的耳朵上捏了又捏,“再叫錯,打你屁股!”


  眼見再逃不掉了,娃娃光棍蹲下,兩手揪著耳垂,老老實實認錯:“小皇叔我錯了我錯了,我隻是想幫皇祖父收拾書案,那隻翠玉獅子鎮紙真是不小心打碎的,不是故意,我這就回去認罰。”


  “男子漢大丈夫,有錯就要認,你若不認,那書房裏伺候的宮人們都要替你受罰!走了,跟我回去,免得又像上回那樣迷了路變作隻哭包。”


  “那小皇叔你別跟我姐姐說啊,我姐太凶了,不但會罵我,還會拿小鞭子抽人……嘶,可疼了。”


  “皇兄不管她嗎?”


  “切,我爹就偏疼她,非說女孩子就要嬌養著,還說她管我管得對……小皇叔,你說我真是我爹親生的嗎?我可是壽王世子,為什麽他總是看我不順眼,天天找機會訓我?”


  就你這憊懶貪玩的性子,哪個當你爹都不容易啊!年初剛封了太子的容昱翻眼抬頭望天,握著壽王世子的手卻不自覺又緊了緊。


  “我帶你去貴妃那裏吧,這麽久不見,她該著急了。”


  “好啊好啊,小皇叔你上次的劍法學會了沒?偷偷教我吧!”


  “你還太小,沒到練劍的年紀呢。再說就算要教,也是貴妃娘娘教的好啊!”


  一大一小兩個緊緊拉著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廊下花叢之中,隱隱還有歡悅清脆的交談聲傳來。


  鎮國長公主隔著軒窗遠遠看著離去的兩個孩子,唇角微揚,回頭對女兒說:“熠兒與太子感情倒是好。”


  壽王妃薛皎皎懶懶靠在椅背裏:“熠兒生性活潑,與宮裏長大的皇子皇孫們不同,太子喜歡跟他親近也屬常事。何況他還是貴妃的親孫兒,在太子眼中,與旁人自是不同。”


  太子是嫡出,但皇後年紀有些大了,還要操持宮務,平素多半將他放在貴妃那裏,等他稍大些,又由貴妃親授武藝,兩人之間的感情跟親母子也差不多。


  “有貴妃和太子照看著,你和阿昀離開也能安心些。”鎮國長公主看著女兒微微凸起的小腹微微皺眉,“隻是你這又懷了一個,路上……”


  壽王妃笑著直起身:“娘您別擔心,我身子壯著呢。趁著現在身子不重天氣也不冷正好趕路,阿蔚把她最得用的那對神醫夫妻也給我了,保證出不了差錯,我可不想讓阿昀自己一個人去北疆,說什麽今年也要陪著他去的。”


  鎮國長公主歎了口氣:“你們的事兒我不管,一切仔細小心吧。”


  “國泰民安的,您隻管放心吧。”壽王妃笑彎了眼。


  鎮國長公主也笑了起來:“是啊,國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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