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走水
回到房間,紀青疲倦地躺下。這幾天舟車勞頓,她素來身子骨弱,其實已經有些吃不消。
睡著迷迷糊糊之際,周圍忽然喧嘩起來,紀青想努力地睜開眼,但是四肢竟然綿軟無力,連抬個眼皮子的力氣都沒有。喧嘩聲越大,濃煙慢慢從別的房間逃竄過來,肆無忌憚地燃燒著這一切。
“走水了!走水了!”外麵有人在嚎叫,紀青猛地明白發生了什麽,她想叫住那個人,卻發現自己怎麽都說不出話。
外頭哐當一聲,似乎燒黑的木頭掉了下來,一聲慘叫後就隻剩下火焰燃燒劈裏啪啦的聲音。紀青努力地伸手捂住口鼻,企圖爬起來。但是剛要爬起來,無力的身體就一個踉蹌,直接摔到床底,差點被燒斷的木塊砸到。
劇烈的疼痛下紀青勉強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身處絕境,周圍滾滾的火焰帶來的刺鼻濃煙幾乎讓她窒息。她趴在地上,掙紮地向門口爬去。
不能死……還不能死……
紀青抱著這執念往外爬著,淚水不知何時流滿整個臉龐。
絕不能像上輩子一樣被燒死,無人認領了。
可是爬不出去了。紀青感覺到自己身體裏僅有的那一絲力量在隨著時間流逝。她絕望地盯著那個快被燒塌的門口,淚水跟臉上的煙碳混雜在一起。
“紀青!”
紀青剛要閉眼,就聽到季如鬆的喊叫。她已經昏昏沉沉睜不開眼了,卻還在害怕,季如鬆那家夥怎麽還沒跑出去。
趕緊跑啊。紀青很想那麽喊,可是已經喉嚨嘶啞說不出話了。
迷迷糊糊中紀青覺得自己不知道被誰背起,她渾濁的淚水流了他整個脖頸。叫人發冷。
等紀青再次蘇醒的時候,已經是客棧走水後的第二天。她迷迷糊糊地開口隨便說了幾個字,居然發現自己已經能正常說話了。
再環顧了一下周圍,簡陋樸素的房間,除了張床,就剩桌椅跟掛在牆壁上的一把刀鞘。紀青腦袋有些發空,她坐起來,隻覺得全身無力,腦袋昏沉,連站起來都費勁。
“你醒了?”
軟糯的女孩聲音,紀青看向門口,隻見一個頗為眼熟的姑娘端著一碗烏漆嘛黑的東西進來,笑盈盈地看著她,“先喝藥吧。”
“如鬆呢……如鬆……”紀青有些回不過神,她迷茫地念著那個名字,似乎隻要念著,那個人就會出現。
那姑娘歪歪腦袋,“你是說那個小少爺嗎,他在另一個房間,不過傷勢嚴重,現在都還沒醒過來。”
確認季如鬆沒事後,紀青鬆了一口氣。她又問道:“那其他人呢,我爹我娘,還有,還有一個比如鬆還小的男孩子……”
姑娘搖搖頭,她在紀青旁邊坐下,將藥碗遞給紀青,抱歉地說道,“我不知道,我跟我爹路過那裏的時候,就隻撿到你們兩個。”
紀青聽到這個回答,呆愣了片刻,手中的碗一失神哐當就砸到地上,姑娘有些慌張,忙安慰紀青,卻隻見紀青臉色慘白,右眼眶滾下的淚水居然夾雜著血滴。
隔日,季如鬆才緩緩醒過來。他望著坐在床邊一直不說話的紀青良久,明白了她想說又說不出來的話。
他沒有掉眼淚。他忽然覺得自己好似已經長大。
但是紀青始終無法原諒自己。她想著,如果那天她再警惕點,再小心點,那就好了。
可惜萬事沒有重來的機會。
大瑤十年春末。季如鬆改名季羨仙,順利通過縣試跟府試,取得童生身份。收養紀青跟季羨仙的擂主將自己女兒嫁出去後,重新參了軍,去抵抗江浙一帶的倭寇。後在一場戰役中卒,年四十一。
夏初。紀青攢夠銀子,開了一家酒肆,取名“清風長存”。
季羨仙不知為何一直不喜歡這正氣浩然的名字,鬧過要改,但在紀青的堅持下,還是定了下來。開店前夜,季羨仙托腮,愣愣看著在燈盞旁想菜單的紀青。
紀青注意到他的目光,漫不經心地說道,“想說什麽?”
“這個鎮子那麽多酒肆,我們再開,真的會有人上門麽?”季羨仙問出自己的疑慮。
隻見紀青咧嘴一笑,神秘兮兮地說道:“肯定有,我還擔心我一個人忙活不過來。”
第二日,紀青就請了一班人敲鑼打鼓,做大聲勢,然後還請了幾位嗓門大的姑娘去吆喝,讓新店開張菜品免費吃的口號深入人心。
紀青更是在酒肆中搭了個戲台子,高價請來江南一帶的名妓掩麵彈琵琶,還有說書的唱曲的耍雜技的,好不熱鬧。
這樣宣傳下,湊熱鬧的人如海水般瘋狂湧入,放在戲台子周圍的菜品被一掃而光。季羨仙隻不過是出去買了塊鹹水豆腐,回來就發現自己完全撞不過眼前的人牆。在幾番周折過後,頭發淩亂僅剩一口氣的季羨仙咧咧嗆嗆出現在紀青麵前,紀青還在戲台子的邊角,優哉遊哉地坐著吃糕點。
季羨仙狼狽地爬上去,拿出紀青交代他要買的豆腐,卻不料已經成了豆腐花。他長歎口氣,直接盤腿而坐,“你讓他們吃白食,這樣怎麽經營得下去!”
“你坐著看看就知道了。”紀青習慣性拍拍季羨仙的腦袋,季羨仙拍開紀青的手,不悅地說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哎,這就是叛逆期麽?”紀青咯咯笑了一下,“行行行,你長大了。”
紀青這種不追究的態度更氣人。季羨仙賭著一口氣,轉身去看戲台子下麵的人。他驚訝地發現,這些人的重點已經不在戲台子上了,灶房每上一道菜,下麵的人就像狼看見肉一般瘋搶,連邊角的醬汁都不放過。
“宣傳才有人氣,但菜品為根本。”紀青頗為得意地說道。
季羨仙猛地回頭,幽怨地問紀青,“你既然會做飯,為何從未做給我吃?”
紀青愣一下,帶著你怎麽問那麽白癡問題的模樣脫口而出:“當然是因為我懶惰啊。”
季羨仙默默吐血。
世間能如此理直氣壯說出這種厚顏無恥之話的,也隻有紀青一人了。
到了第二天,紀青又改了營銷策略,她不但沒有免費試吃,還把進門的門檻提高,每日隻限三十桌,先到先得。
季羨仙以為會是打蒼蠅的一天,沒想到晌午沒過,三十桌就已經被搶定。當他從文淵閣念書回來,酒肆已經打烊了,紀青正數著銀子,笑得合不攏嘴。
晚膳過後,紀青照例搬個藤椅,拿把大蒲扇坐在院子裏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風,給季羨仙講當下的時局。
講乏了,紀青就不說話,隻是看著那漫無邊際的星河。季羨仙曾問過紀青,“你怎麽總是看天?”
紀青笑笑,拿蒲扇指著那夜空說道:“有個說法,說是人死後會變成天上一顆星子。你信嗎?”
“……”季羨仙明白,紀青是在念著大哥阿爹阿娘他們了,“我不信。”
“嗯?”紀青微微側頭,看向季羨仙。
“他們若是變成星子,那這星空繁浩,我就找不到他們了。”季羨仙認真地回道,“所以我不信。”
紀青怔住,過一會兒她拉過季羨仙的手輕輕握住,“你想他們嗎?”
“想……”季羨仙手指微微發抖起來,紀青垂下眸子,剛想安慰他,卻聽見他低聲說道,“但是還有你……我也隻有你了……”
紀青仿佛瞬間回到那個生死攸關的夜晚,耳旁還有那個少年喘氣的聲音。
模模糊糊,記得不甚清楚。印象中隻有被背出客棧的那刻,兩個人一同倒入雪堆,少年痛苦地哼唧了一下。
季羨仙十歲。但是他用盡他這輩子的力氣,將紀青背了出來。
大瑤十年秋末。清風長存酒肆聲名鵲起,但是紀青冷淡地拒絕了當地名門豪客的多加酒桌請求,每日縮減成十桌,並且菜譜隨所購食材而定,一時間被人所議論,在與日俱增的口水聲中被神化。
更讓那些來過的食客驚奇的是,這家酒肆供奉的居然是月老。而且那個石雕也很讓他們看不懂,居然是月老提鞋倒水。
大家不懂,連文淵閣跟季羨仙一同念書的小朋友們也不懂。他們一同去問季羨仙,季羨仙深沉思考半天,挺直腰板說道:“這是我姐酒肆的機密,怎可讓你們凡人看破?”
然後下課的時候立刻圓潤地滾到紀青麵前,問了紀青同樣的問題。
紀青同樣做思考狀,過一會兒,她實在受不了季羨仙好奇寶寶的表情,一本正經說道:“此乃天機,不可說,不能說。”
季羨仙抽抽嘴角,果然是一個模子刻出來求情的,騙人都騙得那麽真誠。
“對了,明日讓你的那些朋友來吃個飯吧。我專門為他們準備一桌。”紀青忽然說道。
季羨仙頗為震驚,因為開酒肆到現在,紀青從來沒有壞過規矩。
“你總是要長大,我以後也難免會離開。”紀青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卻像荊棘刺入季羨仙的心裏。季羨仙愣愣盯著紀青,“所以多幾個朋友,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