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滄溪往事
滄溪鎮,位於天衍大陸北境與東澤交界處,雖然歸屬靖國管製,但因地勢偏遠,又四麵環山,是塊貧瘠閉塞之地,常年天高皇帝遠,一個裏正便可以作威作福的地方。
說是鎮子,不過是因為從前發大水,讓周邊的村子都搬到了一處,合並了起來,才湊合成了個小鎮模樣,又靠近滄溪,便有了滄溪鎮的名字。
但因為年年收成不好,各家各戶都養不起人,有點能耐的,都遠走翻山去了別處討生活,幾十年下來,也就剩了百十來戶走不了的和舍不得走的。
穆容剛剛醒過來的時候,還沒睜眼,就聽見了從屋外傳來的女人叫罵聲,尖細的嗓門裏吐出的滿是刻薄粗俗的字眼。
修了二十年仙,平日裏見得多是翩翩風度的修真之人,就算是有行為放浪之輩,也端得是風流姿態,穆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樣,三兩句就能把別人家祖上三代問候一遍粗鄙之語。
盡管穆容算不上是個知書達理的淑女,不過謝玄是個重禮法條教的,雖然三年五載見不到一麵,但琴棋書畫那些禮儀禮教的功課也沒有落下,在劍宗裏頭都給她安排了一遍。
剛去太虛劍宗的日子,她的課程被排的滿滿當當的,天未亮就跟著知晏師兄在雲台峰練劍,午後吃完飯要就跑去綠綺峰跟著師姐們彈琴學畫,而她總是彈得不如師姐們行雲流水。
卿灃長老說,是因為她不夠專注心有雜念,但比她長幾歲的秋芙師姐從不嫌棄她,常帶著她一遍一遍耐心的反複練習,若是彈得有進步,還會給她帶新摘的綠馥果兒吃。
可就是那樣好的知晏師兄,天妒英才,早早就仙逝隕落,而那樣好的秋芙師姐,在自己水深火熱,被千夫所指的時候,親自煽風點火,作證說她常常埋怨藺蓉蓉分去師尊的寵愛,還嫉妒俞麟的天賦。
讓她本就“鐵證如山”的罪證,更加有說服力和可信度。
在穆容陷入痛苦的回憶之中的時候,恍惚間那尖酸刻薄的聲音也越來越近,聽見推門聲,她抬起眼,右手下意識去拿劍。
顧不得從門外走進來的女人那副嫌惡的深情,穆容低眸看著失而複得的右手,似乎是她的手,卻不是她那雙因為常年握劍,掌心,虎口,指腹,都是磨出來硬繭的手,不自覺擰著眉,五指鬆開,握緊,鬆開,複而緊緊握成拳。
原本還恍恍惚惚的精神,猛地清醒過來,隻感覺胸口裏麵在撲通撲通亂跳,也顧不得身在何處,一個鯉魚打挺就跳了起來。
瞧著她神神叨叨模樣,把那刻薄的女人給唬了一跳,拍了拍渾厚的胸脯,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穆容的鼻子,啐了一口,“你這賠錢貨,別以為裝瘋賣傻就能躲過去,李老爺已經付了定金了,等後天就派人來接你的風風光光的出嫁。”
原以為已經被時間掩埋了的記憶,隨著眼前女人嘴巴的一開一合,紛紛翻湧上來,穆容冷冷看著她,她的嬸娘,也算是她在這世上為數不多的親人。
可就是這樣的親人,為了五兩銀子,就將她的命給賣了出去。
見穆容半天沒反應也不說話,隻直勾勾的看著她,那眼神看得自己心裏發怵的緊,“你這死丫頭不聽話是不是!”
女人作勢便想上去掐穆容的皮肉,就像往常那樣,等她這個便宜侄女疼的叫喚的時候就會老老實實聽她的話了。
一掌拍開那雙又肥又厚指縫裏都是汙垢的手,垂著眉眼叫人看不清神色,“容兒是嬸娘養大的,自然會聽嬸娘的話的。”
撫摸著衣服上破舊補丁,是灰撲撲的粗糙麻布,有些硌手,卻又格外真實,抬起頭,眼眸深處翻湧著巨浪波濤,聲音卻是克製而冷靜的。
“不過後天容兒就要出嫁了,若是身上不淨有傷,冒犯了那位,萬一遷怒了嬸娘可怎麽辦。”
穆容說得真切,女人果然停住了手,還有些心有餘悸的四處張望了一眼,連說話的聲兒都壓低了幾分,“你還算是個知道好歹的,你爹娘死的時候,若不是我和你舅把你帶回屋,你早叫那野狗給生吞活剝了,現在是你報恩的時候了。”
“報恩。”嘴裏呢喃,重複了一遍,穆容摸著自己已經饑腸轆轆的肚子,沒來由覺得好笑。雖然隔了一世之久,可她卻沒有忘記。
自己爹娘死了以後,他們欺她年幼,家裏的老屋和田產都被舅舅嬸娘一家霸占了去,若不是怕被人戳一輩子脊梁骨,舅舅怎麽會把她給帶回家裏。
美名其曰代為照顧,不過是給家裏添了個使喚幹活的丫頭罷了。
女人見穆容又是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也懶得和一個將死之人廢話,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的東西給扔在了桌上,就又一扭一扭嘴不停歇的出了門。
拆開油紙,是塊冷得已經發硬了的饃饃,想來是嬸娘去李老爺家裏時候路上順道買的。五兩銀子,在滄溪鎮夠一戶普通農家家裏一年的開銷還有剩餘。
嬸娘把她賣了好價錢,才舍得給她花半文錢買個饃,不過她那個寶貝蛋兒子吃的一定是包著滿滿肉餡流著豬油五文錢一個的大包子。
都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在太虛劍宗吃慣了仙果靈露,一滴荷露就能讓人飽腹精神數日,到了築基期更是直接辟穀,斷了這凡塵的五穀雜糧,穆容已經記不得有多久沒有感受過饑餓的感覺了。
掰開饃饃,就著涼水,一塊一塊吞咽著下去。
隻是比起記憶裏發餿發酸的剩菜剩飯,沒有別的味道的饃饃也就隻是硬了點不太好下咽。
有東西下肚,身體也漸漸恢複了暖意,穆容方才有精力好生去思考,這事情的前因後果。
前世種種,須臾二十載,都仿若大夢一場。
自己一生遭受的苦難磋磨,隻因為不是主角,便可以被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被隨意處置,成為一顆別人愛情故事裏的墊腳石頭。
她原隻當情義是假的,原來就連這個世界都是假的,當真是荒唐可笑。
穆容卻沒有為此有片刻消沉,在書中對她描寫不過是寥寥幾筆的,可那是她認認真真活了的一輩子,她的喜怒哀樂,她的恩怨情仇,還有她的劍,都是她人生裏點點滴滴的經曆與真實。
如果真的有既定的命數,那就換她來做執筆之人,書寫命運。
外頭應該正是午時,陽光正好,從泛黃的窗紙透進來,照出這一屋的破舊簡陋,說是破瓦寒窯都不為過,因為這間小屋原本是間柴房,添了張木板和被褥就成了屋,不遠處就是豬圈,所有常一股有腥臊臭味揮之不去。
穆容起身穿好鞋,將被褥疊好,在屋外打了盆井水,簡單做了清洗和梳發,往日裏的瑤台髻自然是編不得,就從水盆裏倒影出來麵黃肌瘦,頭發稀鬆一副營養不良的黃毛丫頭模樣。
她非常懷疑當年謝玄是怎麽看出來,她和錦衣玉食長大的藺蓉蓉長得像的。哈,不愧是虐了幾百來章,愛的死去活來的白月光,也不嫌磕磣。
隨便紮了兩個小辮,穆容就拿著所有積蓄準備去鎮上采購,現在逃是不可能逃的,要知道她的出嫁可是整個滄溪鎮的大事兒,哪怕她現在看上去可以隨意出門走動,但其實這鎮上出去的每一條路,都被人嚴防死守著,她見過的每一個村民,都是監視她動向的人。
上一世,她逃了十次,被抓回來毒打了十次,皮開肉綻的滋味,也就後來快死前在戒律堂時候又遭過一次,當然戒律堂的懲戒不隻是rou體,更多的是神魂上的,反正這輩子,穆容是並沒有想要去體會的念頭。
說來可笑,這些平日裏老實巴交的村民,狠起來也是鐵石心腸。
為了所謂的風調雨順,葬送了多少女兒家的性命。
仔細算算,她正好是第一百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