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平靜與死亡
藍色眼眸於水中費力睜大,透過清水看向近在咫尺的臉盆底部時,原本那明亮透徹的銀質盆底卻變得朦朦朧朧,仿佛貼了層磨砂玻璃。幾點零星小氣泡附著在這“玻璃”上,隨著孩童偶爾吐出的大氣泡亂動,或者升浮消失。
上午的風息堡中有各種響動,仆人踩在樓梯上的踏踏聲、衛士巡邏交談聲、管家訓斥聲等等,但一切聲音傳到水中後都顯得微弱又飄渺,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
潛水過程中,盆中液體的冰涼感順著麵頰浸入頭部乃至四肢百骸,漸漸的,洗臉水仿佛變成了溫潤的熱水,眼眸隨著最初的刺激,也早已適應了在水中睜大,隻是長時間保持彎腰姿勢,酸澀感卻漸漸從脊背傳遍全身。
於是最終他不得不將腰板挺直。
水花飛濺下,一張俊俏小臉暴露在了空氣中,陣陣清涼感也由此襲來。男孩邊扯過一旁的白羊毛毛巾擦臉,邊兀自猜測。
“十分鍾?二十分鍾?”
他琢磨著,仔細打量了幾眼麵前的水盆。
潛水當中明明沒有空氣供給,但他卻感覺自己肺部氧氣隨著那水的清涼滲透而不斷被補充,乃至於他堅持的時間簡直非比尋常。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感覺這盆水似乎比之前要少了一些……
搖了搖頭,男孩抬手拿起臉盆旁邊小桌上擺著的一隻散發丁香氣味的陶杯,然後用裏麵樹枝沾點杯底混合香料的鹽末就開始專心刷起了牙。
這個世界是有牙刷存在的,大概是用豬毛製作成,不過藍禮感覺豬毛有點髒,所以就學尋常平民那樣,隨便找根嫩樹枝嚼碎一端去刷牙——
反正沒牙膏,怎麽刷也不會和上輩子那樣幹淨。
沒一會,外麵傳來一陣敲門聲。
“小少爺,吃飯時間到了。”
“就來!”含糊地應了一聲後,藍禮用小桌上另一隻裝滿水的杯子漱了口,往水盆內吐出一些鹽製清潔物與丁點植物木屑後,他轉身邊走邊用手帕擦起了嘴。
這大概是一個平靜的一天。
自從昨天在那“曆史”中返回後,藍禮尤其享受這種平靜。
“我今天晚上要洗澡。”
出門後他對守在門口的仆人吩咐,隨後踏步前往下層吃飯專用的房間所在。
一切混亂與紛爭隨著那枚假牙的粉碎而中止,與之前有所不同的藍禮看起來卻並沒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而眼下周圍的情況也基本沒什麽變化,圍城、饑餓、食物短缺……
……
風息堡被圍之前,藍禮基本上都要與現在的家人們一起就餐。
不過那實際上也沒多少人,在他出生後不久,這一世的父母就遇船難死掉了,兄長勞勃又在穀地公爵家當養子,所謂的家人基本上就是二哥史坦尼斯、老學士克禮森,玩伴胖墩埃林,以及那位在圍城初期就已經去世了的叔公哈柏特。
偶爾會有一些附庸、騎士以及家族封臣在側,但也不算太多。
而現在,因為圍城緣故,史坦尼斯基本住在了城牆邊上,老學士同樣不怎麽上桌,能聚在一起的,也就隻有三個小家夥了。
顯而易見,小孩吃飯都很快,特別是食物匱乏單調的情況下,往常午飯基本用不上十分鍾就能結束,然而今天和往常卻有些不一樣。
餐廳內,長長的隔板桌上,藍禮坐在左側,其他兩個處於他對麵,低頭的黑發男孩如之前一樣對盤中食物皺眉不已,但他手中倒握著的銀匕首卻並沒有絲毫猶豫地開動著。
就見那匕首尖端沉穩紮入醃幹魚的頭部,隨後不過輕輕一別,那本該堅硬富有韌性的魚頭就這麽被他給輕鬆割了下來。
隨後男孩手中的匕首又三下五除二地將整條魚劃成四條,每條大小看起來竟然還都差不多。
最終,纖細手指轉動下,銀匕首以一種令人驚詫的靈巧從倒握轉正,被手的主人用來當起了叉子,又如同一柄小刺劍一般朝鹹魚條刺了幾下,一塊無骨的魚肉因此被分離而出。
胖墩埃林看著這一切,又低頭瞧了瞧自己手中一模一樣的匕首,隻覺這東西即笨拙又沉重。
“藍禮,你好像和以前有點不一樣了。”
在黑發夥伴用匕首插起那塊魚肉送入口中後,他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
“有嗎?”咀嚼著嘴巴中鹹鹹的食物,藍禮含糊其辭地道:“聽說吃多了醃魚會有口臭。”
“不是口臭,我是說——”
“貝裏,你有沒有發現自己有口臭?”黑發男孩目光看向胖墩旁邊的瘦竹竿。對方此時正低著頭與一顆洋蔥作鬥爭——他似乎特別喜歡生吃洋蔥。
“吃這個能去臭味。”瘦竹竿一般的貝裏聞言抬手示意了一下手中食物:“特別管用。”
“我是說匕首,你的——”一旁胖墩堅持不懈地開口,但緊接著就被打斷了。
“那你發現埃林有沒有?”
這話讓胖墩忍不住將目光看向了身旁同伴。
“誰會注意那個。”
對方愣愣地回答:“但我想他肯定會有吧,你看他那麽邋遢。”
……
午飯剩下的時間變得有些吵,但基本上已經沒有藍禮什麽事了,他將自己那份吃完後,禮貌的說了聲再見,卻沒有吸引到兩個正掐架的小夥伴注意,對此他吐了吐舌頭,悄無聲息離開了此地。
聽聞響動的老學士正巧在這會兒匆匆趕到,與他在門口點了點頭後,氣勢洶洶地闖入房間內,接下來藍禮還聽到一陣訓斥與爭辯,但後來怎麽樣他卻沒有再關注了。
一股飄來的特殊味道吸引到了他的注意力,然而還沒等他辨別出這種味道出自哪裏,他就聽到了一件令他有些奇怪的消息。
“補丁臉死了,少爺。”
矮個子仆從喬米在他返回臥房門口時朝他小聲說道:“他早該死了,俺是說,那年俺把他從海裏拖出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
貴族家庭中,亂嚼舌根的仆人可能會被嚴厲的主子訓斥,但藍禮一直很喜歡有人和他說一些小道消息,這倒不是說他能從這裏得到什麽有用信息,主要原因是無聊——
在這個娛樂匱乏的世界,八卦是他所剩不多的興趣之一。
不過這事並不算是單純的八卦。
“怎麽死的?”藍禮皺眉詢問。
補丁臉就是那天見到他哭嚎跑掉的弄臣,最初來自狹海對麵的自由貿易城邦,據說很有搞笑天賦,可惜藍禮從沒見識過——
在弄臣於大海對麵被買下,返航即將抵達風息堡時,風暴與暗礁撞沉了他乘坐的船隻,大海將其吞沒,吐出來後弄臣就變成了一個白癡。
“生病了,少爺,他生病了。聽說已經病了有一陣子了。”喬米回答:“但咱們沒人發現他生病,結果他躺在房間裏麵病死了,好像死了好幾天了。”
他邊說便搖了搖頭,語帶惆悵。
“俺拖他上岸的時候,還把他的嘴巴給磕腫了,後來他說話就一直讓人聽不清楚,腦子也變得不大好使,這都怪俺,唉。但俺原本以為他已經死了,他摸起來冰膩膩的,就是個死人嘛……”
藍禮並沒有繼續聽下去,因為他此時已經朝著樓梯處走去。
那奇怪的氣味仍舊纏繞在他的鼻子周圍,與之前聞到的那種有些類似,但又很不同,似乎多了一種腐敗氣息。
等到他背影即將消失在樓梯口,個子不高的貼身仆人這才反應過來,忙跑了過去跟在了男孩屁股後——
盡管城堡內非常安全,但目前局勢緊張,仆人必須要看緊這個沒長大的拜拉席恩幼子,免得有人圖謀不軌。
……
藍禮最後從城堡內一處破敗的庭院當中找到了氣味的來源,那是一處正熊熊燃燒著的火堆,五個人靜靜站在火堆前觀望,腐敗氣味正從中飄出。
與在塔內不同的是,湊近後這氣味聞起來不僅更濃,還摻雜了一股子油脂焦糊的味道……
“破船灣吞沒了他們乘坐的船,大海卻將這該死的弄臣還給了我們。”在他走近時,有人和他說話。
那是火堆前五個人中的一個,也是其他四個男仆拱衛著的年輕領頭者,黑發藍眼,套著一身棕黑皮甲的身材消瘦卻挺拔,目光低下來看向藍禮時則頗顯冷淡。
“他還變成了一個弱智,你說,我要一個弱智弄臣做什麽?”
這話與其說是在詢問,不如說是喃喃自語。
“起碼你很喜歡他。”藍禮回答。
“我不喜歡他,從沒有喜歡過。”
“那你為什麽要留著他?”
“我盡力把他留在身邊,”青年語帶遲疑地道:“我努力想從他身上找到喜樂,是的,我努力了。我認為這樣——這樣也許就能完成父親的遺願?”
藍禮默默看著對方,並沒再開口,因為對方並沒有在問他,也沒有問任何人。
那場海難不僅將弄臣變成了弱智,還將風息堡的史蒂芬·拜拉席恩公爵夫婦,也就是他這一世的父母也統統吞進了大海。
那時候藍禮還是一個身在繈褓當中吃奶媽奶水的粉嫩嬰兒,沒有目睹這次災難,但眼前這位二哥,以及長兄勞勃卻親眼見證了災難的發生。
他們當時就站在風息堡高聳的城牆上,眼睜睜看著前方海灣中的船隻沉沒。陰暗的天空風暴肆虐,藍禮無法得知自己這兩個兄長當時是什麽心情。
他隻是在事後得知了這件事情的一些旁枝末節。
比如災難本不應該發生,是當時的船長操作失誤。
比如公爵夫婦從自由貿易城邦給他帶來了許多奇特有趣的玩具。
比如克禮森學士曾經收到過史蒂芬公爵在狹海對麵時送出的一封信,信中提到弄臣時的語氣非常推崇,聲稱可以讓孤僻的二兒子學會歡笑……
顯然補丁臉不是個合格的弄臣。
藍禮暗想。
自打記事以來,他就隻見過身旁這位叫史坦尼斯的二哥笑過一次,那還是聽到父母返航即將抵達風息堡時露出的笑容。
然後就一次也沒見到過了。
“我不喜歡他。”氣氛沉默半響,當眼前火焰燃盡,露出一副焦糊屍骸時,身旁青年最後說了一句。
“可我總應該在他生病時派學士去治療他,而不是讓他就這樣活生生病死。”
史坦尼斯的聲音沒有自責情緒,反而隱隱有種疲憊感透露出,顯然目前城堡麵臨的局勢讓他有些不堪重負,隻是那張棱角分明的麵頰表情卻仍舊生硬有如石頭鑄成。
藍禮腦海中不自覺閃過一個念頭。
是不是要想辦法把那個娜迦肋骨派上用場了?
他如此想著,緊接著麵色就突然一怔。
此時仆人們已經開始處理燒焦的骸骨了,乃至他清楚看到,這屍骸黑焦的嘴巴部分明顯少了一些牙齒,細數打量,不多不少,正好三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