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淵墨
當晨霧徹底散去,一同被解禁的似乎除了天光,還有撲鼻的冷香。
作為先帝與其寵妃之子,昭明帝生得自然也不差。
當年雖不是幾個皇子中最為俊俏的,但讚上一句麵若冠玉也絲毫不為過。
不過許是因為繼位多年的緣故,即便再如何麵若冠玉,也仍隱隱帶著種上位者的氣勢。
哪怕披著會略顯臃腫的暗紋鴉青色織錦大氅,也絲毫不顯龍鍾之態。反而更顯威儀,尤其是這模樣有些肅色的此時。
“陛下說笑了。不過是少年時的意氣之舉罷了。”蕭忱笑得有些不可置否,輕描淡寫地回道。
“既遠不必謙虛,坐。”昭明帝聞言鬆眉,笑得和氣。
“仔細算來,你我叔侄二人也估摸著,已有八年未曾見過了吧。”昭明帝仍舊麵上帶笑說道。
“是啊……難為陛下您還記得如此清楚。”蕭忱也輕笑道。
“當年確是蕭忱太過意氣用事了,還累得陛下記掛一場。”蕭忱又似有慨歎道。
“瞎說,雖然你這一去就是八年,但可挫了那北祁人好大的銳氣。誰人不誇我大盛出了個好兒郎。”昭明帝話語間滿是肯定與欣慰,麵上也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
隨即又繼續開口讚道:“要我說,大盛兒郎身上就該都有點這樣的血氣。”
“陛下謬讚。”蕭忱聞言無奈搖頭,語氣帶著些謙遜。
昭明帝見狀哈哈笑道:“好了,你我叔侄也不必再如此推就了。”
蕭忱聽及此,也跟著輕笑。
“既遠,老實說,皇叔如今雖還未罷免你的官職,但的確已收了你的兵權。你心中可有鬱氣?”昭明帝一副開誠布公的誠懇模樣。
但還不等蕭忱回話,他又跟著開口道:“你知道的……朕想聽實話。”語氣似是嚴了些。
“實話……實話就是臣並無鬱氣,也更無怨氣。”蕭忱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昭明帝聞後,微皺了皺眉,摩挲著扳指,正欲言間,便聽蕭忱繼續道:“陛下您先別急著反駁,這確實是蕭忱的實話。
因為,臣從一開始就十分明了,官職是陛下給的,而兵權是陛下的,也是大盛的。
臣等既皆為大盛臣子,又皆沐大盛皇恩。就更該明了這一點。
至於北祁,與大盛本也算不得世仇,隻是一直以來兩國間都有些摩擦,而前些年著實做得過分了些罷了。
而臣……當年的意氣之舉也不過是一時熱血上頭而已。
對臣而言,隻要北祁不犯我大盛邊境,那倒也不必年年都動兵戈。
臣心中唯願,大盛永昌而已。”言辭間,聽得出,滿是懇切之意。
昭明帝聽罷,似是被打動了一般,鬆開了摩挲著扳指的手,眉梢也帶上了些許笑意,眼神欣慰,連讚道:“既遠,你的祖父把你教得很好。”
隨即又若有感歎,道:“有臣如此,實乃朕之幸事。”
至於是不是真的讚賞,或許就隻有昭明帝自己知道了。
總之,這一場遲來多年的叔侄敘舊最終以主客盡歡收場。
這是蕭忱有意識促成的結果,畢竟,再如何說,自己如今這殼子可是還要靠著皇恩的。
識時務者,為俊傑。
何況,這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可以肆意征伐割據的時代了。
他如今可是無兵,無糧,無財,更無勢啊……
重開一局,聽著似乎倒也不錯。
不過好在昭明帝此人的脾性也很好摸透,謀略有一些,玩弄人心也是一把好手。且心夠狠,也夠毒。
但不僅自大自負,剛愎自用,喜猜忌,還偏要作出一副謙遜忠順,和藹親切,體恤臣下的好兒子,好君主的模樣。
至於……好皇帝?如若不是有民才有國,那大概對百姓都懶得多看一眼吧。
隻要你順著其演下去,那麽至少他當下不會對你不喜就是了。
總之,無論他信不信方才那番話,至少他聽到了滿意的回答。
嗬,喬稹你看看你小子生的這什麽種啊。
蕭忱微仰著頭,看著遠處雖已浮上些淡雲,卻依然帶著寒意的天,輕歎了一聲。
熱氣一出口,便化作了團團白霧,隨即又很快消散於天地中,仿佛壓根不曾來過一般。
待到出宮時,雪已停了有一會兒了。
蕭忱就讓竹立自己先駕車回蕭王府,而他自己卻是掀了車簾,下了馬車,閑逛去了。
這方蕭忱剛一離去,太監總管德海就忙捧著鎏金雲紋手爐給昭明帝遞了去。
他雖不知陛下為何在隆冬時節要在這禦花園召見蕭忱,但也不敢多問。
畢竟,奴才有奴才的做法。
但也不知是不是習武之人都身強體健的緣故。
娘的,那蕭忱穿得就像還在過三秋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蕭王府連一件大氅都做不起了呢。
昭明帝接過手爐,驅走了幾分身上的寒意,微眯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麽。
正在德海冷得忍不住發抖,差點就要驚擾了龍顏時,就聽昭明帝開口道:“讓胡文元來承明殿一趟。”
……
承明殿內,靜地針落可聞。
即使聞著味甘性溫,可散結止痛的龍涎香,胡文元的心中也絲毫沒有鬆快之感。
因為他怕,真真怕極了昭明帝。
或許旁人眼中的昭明帝是寬宥仁厚的,是儒雅溫和的。
但他怕是此生也忘不了這見人總帶著三分笑的昭明帝當年是如何笑吟吟地從自己這兒要走了烏蘇草。
然後當著自己的麵,下到了本就纏綿病榻,時日無多的太後的藥中的。
後來,在外人眼中,他胡文元便一步一步地得到了上首這位跺一跺腳,盛京便要抖上一抖的貴人的賞識,一路升到了太醫院院判的位置。
但誰人又知道,羨煞了旁人的帝王賞識,於他胡文元而言,其實不過是懸在頭上的一把鍘刀而已。
若是有一日事發,那他胡文元是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幹係的。
所以,至少此事,永遠都不會從他的嘴巴裏說出去。
而即便殿內燒了地暖,但此時垂首跪在那幽黑又泛著光亮的地磚上的胡文元隻覺得整個人如墜寒冰。
因為,不知是不是他聽錯了,上首的帝王方才問的是……淵墨草!
這世上,隻有他胡文元和……他父親胡川柏才知道的淵墨草……
尤其是他,對淵墨草可真的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畢竟,當年淵墨草就是他一時皮頑,鼓搗出來的。不過,淵墨草雖以草這一字定類,其實卻是由十一種草藥製成的。
他當年少時輕狂,堅信醫毒可並稱為正統藥學,反而將家學撇置一邊。而那段時光說是整日與毒為伴也為過。
結果就在自己鼓搗出淵墨草的時候,東窗事發,被父親胡川柏揪得好一頓訓。
後來,連帶著配方和成品藥也一並被沒收了。但他當時也並無不舍,一是因為他以為自己此生還有機會再製出那樣的毒,二是因為那毒確實太過邪性,無色無味不說,症狀也來得頗為奇怪。
他用其喂樹,結果那樹卻絲毫不見頹態,反而活得越發精神。
如若不是那樹於極致的繁花盛開後便快速凋零枯敗了的話,他都快以為那不是毒藥,而是補藥了。
不過,昭明帝又是如何知道的?
“回陛下的話,這……服用淵墨草後,人究竟具體是何症狀,下官的確不知。”胡文元垂首匐在地磚上,小心翼翼斟酌著回道。
卻聽上首之人嗤笑了一聲,“胡愛卿莫要謙虛,是你年少有為製出了此毒,你……會不知?”語氣帶著審視與壓迫。
昭明帝此生最是見不得此等唯唯諾諾,優柔寡斷的怕事之人。
怕,他就偏要讓你看著。
這麽一比較,還是蕭忱那小子的脾性頗對他的胃口。
隻是可惜了,一隻留著爪子的狼,即便再合眼緣,若拔不掉爪子,訓不服的話,那也是隻能除之而後快的。
咯噔一下,胡文元背後冷汗直冒,額頭上冒出的層層汗珠也不曉得是被嚇的,還是被殿內地暖熱的。
他……昭明帝怎麽知道?
“胡卿,朕在問你話。”冷不丁被喊到的胡文元一下無狀,抬頭望了眼昭明帝,隻見昭明帝語氣雖嚴,卻依然還是那副見人總帶三分笑的模樣,一如……當初向他討要烏蘇草時的模樣。
“回陛下,當年此毒剛被製出,便被下官父親發現並沒收了。而下官也隻敢悄悄留了小部分,在桐樹身上試了藥。”
“是以,臣的確不曾知道用在人身上……會是個什麽症狀。”胡文元回地懇切,聽得出,語氣微顫。
但他此時也不敢問昭明帝是如何得知的,隻是因著恐懼,便一股腦兒地將當年之事全說了出來。
“唔……以樹試藥?”昭明帝笑得輕蔑,又繼續道:“這麽說,你還未曾用過在人身上?”
胡文元聞言,已是頭皮發麻,但還是梗著脖子道:“陛……陛下,那是毒。”
上首之人聞言輕笑,“毒,你既已稱其為毒,又怎會不知,用在活物身上的才配稱之為毒。”
又跟著緩緩開口道:“比如……人。”
胡文元此時已嚇得完全說不出話了,渾身發冷,隻深深地匐在地上,恨不得將自己埋進地裏去。
但昭明帝又豈能真如了他胡文元的意,語氣雖帶笑,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道:“所以,朕命你今日開始便替朕試毒,放心,會給你安排毒人,不會讓胡卿……身先士卒的。”最後,字字頓道。
但接著又道:“當然了,朕怕愛卿終日閑於太醫院,記性有差,喏,這是照著你當年的那張方子一模一樣謄寫下來的。想必胡卿一見,便能想起了。”
一張平日裏極貴重的徐州青檀宣紙就這麽輕飄飄地落在了胡文元的眼前。
仿若自地獄而來的低語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