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孤往
朝和二十年,臘月十五。
雪掩青,鬆遙立,清夢應惜。
今日林望奚也不知是起得格外遲,還是醒得格外遲,直至辰時五刻,方才收拾整齊。
葉笙隻以為是這些日子來,小姑娘拚命看書,背書,一遍一遍地作文章累著了的緣故。因而也並未去喚林望奚。
畢竟,再如何,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小姑娘而已。
但葉笙不知道,林望奚今日之所以睡得如此沉,不過是因為……又夢見了今生的阿爹阿娘,還有兄長罷了。
夢裏,沒有漫天的火光,沒有了無生氣的父兄。
有的,隻是通明燈火下,掛著融融笑意的父親,母親,兄長。
有的,隻是自己麵前那碗香氣四溢,熱氣騰騰,阿娘每一年都會親自給自己做的長壽麵。
夢裏……真好啊。
可,夢終究是要醒的。
她終究是要醒來,去獨自麵對這親故已近乎失盡的世界。
和正院,書房。
日輕,明至,簇風難平寒。
林望奚一張一張地展開了自己這些日子來作下的文章,正細細端詳著。
好在她今生也並未養成憊懶的習慣,因著前世保留下的興趣,對這些經史子集詩詞歌賦甚至是軼聞雜集也並未到敬謝不敏的地步。
不然,即便在蕭忱那兒求得頭破血流,求來了蘇清宴這個身份,她……怕是也無從下手了。
好在,她既從不敢高視自己,也從不會輕易輕視他人。
她明白,她將來先要麵對的,可是一群真正稱得上學廣知博四字,從小便以讀書科舉入仕為奮鬥目標的士子。
她林望奚有什麽?除了這個還算可用的心智,前世練出的應試技巧,今生學得粗淺的一堆大概能用上一些的知識。
還有什麽?
而她要靠自己去爭的是什麽?
考進士,做官。
入朝,報仇。
因為,隻有這樣,才可不讓父兄帶著恥辱長眠。
而這,也隻有她林望奚才願意去做,因為,這些皆是她的至親之人。
思及此,林望奚也不由得嗤笑了一聲,唇角弧度勾地冰冷。
癡心妄想又如何?好歹有了念想不是?
朗日既被塵埃汙,那便自去拂日清明眼。
北行難,赤雲現,少年誌可墜?
……
大盛皇宮,雲垂宮。
威儀輝煌的大殿內,端坐著一個也不知究竟到沒到束發之年的少年。
少年麵容昳麗,本該算得有幾分失了莊意的容貌卻因其豐神俊逸的骨相而平了魅色。
紫衣玉帶,蟒紋華服,玄靴雲紋。
這便是前些日子一朝魚躍龍門,不,本就是龍子的三皇子殿下,如今這雲垂宮的主人,喬景。
“殿下,近日來宮中、朝中給殿下送來的賀禮都記在這冊子上了。”下首一個身著青灰色宮裝的約莫著三十歲左右的女官恭謹地開口道。
“姑姑。”鎏金雲紋座上的少年突然開了口。
“姑姑,您是否也理解不了阿景。”
阿景。
這個幾乎可以算是被她一手護著,如弟弟般養大的孩子,在她麵前自稱阿景。
可在她眼中,這座上的少年再如何失了純真,學會了權謀詭計,終究,也不過是個未如何嚐過親人溫情的可憐孩子罷了。
可,帝王之家,何來溫情?
“殿下,酈妃娘娘在世時,便囑托奴婢,隻需護好殿下,其餘的,但聽殿下吩咐便是。”女官語氣溫和卻帶著莫名的堅定。
隨即,便聽其繼續開口道:“因此,殿下所要做的任何事,奴婢都隻考慮可不可以替殿下,代殿下您做了。”
“而永遠不會去問,對不對,值不值得。”
女子語調雖平穩,卻猶如黑白手談時,最終定下乾坤的那一式。
帶著股鏗鏘之意。
少年霎時一怔,他怎麽忘了,珍和姑姑一向都是唯他是從的,從來都不會反駁他,更不會質疑他。
是個……十分稱職的屬下。
他承膝於母親暖意中的記憶早就被歲月磨平消逝了。
是三歲,四歲,還是五歲來著?
他早已記不清了,連帶著記憶裏的那股子暖意也遍尋不見了。
以至於他常常覺得,自己似乎,生來就是個孤冷詭譎之人了。
母妃希望自己不受韓家所控,希望自己活得簡單,甚至可以隱於世人眼中。
可,宮中生活艱深,即便已低如螻蟻了,也多得是,想來踩上一踩,以求寬慰的人。
他若再不立起來,哪日怕是如何亡神滅魂的都不知道。
他隻是……不想再受欺辱了而已。
但他也知,那日對蕭忱所謂勝券在握的算計,也不過僥幸險勝罷了。
若如今回朝的蕭忱仍是八年前,十年前的蕭忱,那麽定是一如既往地嫉惡如仇,行事欠妥。
自然,會將他帶至那個所謂的父皇麵前。
若如今的蕭忱是被磨去了鋒芒,長了些心智的蕭忱,那麽也定會將他帶去見……喬應的。
因為,他蕭忱如今雖看似聖寵不減,但卻未得半分聖心。
畢竟,帝王忌,仍未消。
不過,這些都隻是他一廂情願的猜測罷了。
好在,賭贏了。
“姑姑,給慈安宮備份厚禮過去吧。”少年聲音清冽朗潤,仿佛並未經過鉛華侵蝕。
“太妃娘娘雖想必也不願再見我了,但作為晚輩,也該恭孝知禮才是。”話畢,還伴著一陣極灑拓的輕笑聲。
聲如寒玉,響旋久絕。
少年容顏昳麗,風華流轉,似蘊了遠霧蒼山。
蒼鹿茫,寒蕪至,難覓同歸,孤往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