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世事似煙塵
劍穿過身體時,無聲無息。花犯想,也許是自己沒有聽見罷了,她隻是感到自己的身體很沉重,走著走著,腿便軟了,走不動了。
一股劇烈的疼痛從胸口傳來,她停下來,迷茫地低頭看了一眼,劍尖穿過胸口,紅色的血滲出來,將她的衣服染得通紅。
她曾驚恐這種紅色,可這一刻她倒不是很在意。她雙膝一墜,人直直跪坐下去。不知燕嘉那會兒是什麽感受呢?此刻她耳聰目明甚於過去任何一個日子。她看到周圍在逃跑的人停下來,遠遠地圍著。
他們說:“完了完了,死人了。”
有人問:“怎麽辦?”
“你看那群殺人的,雖然窮凶惡極,可盯準人來的,你要湊上去,以為你是同夥怎麽辦,還是別管閑事。”
又聽到身後有人說:“不是無隅宗的,繼續追!”
然後劍從身體裏拔出。
這時花犯覺得疼了,血從窟窿中噴濺而出,她能感覺到四肢開始冰冷起來,眼前也開始昏花,耳邊的聲音嘈雜起來。
嘈雜的聲音裏,她聽到熟悉的歌謠,聲音從遙遠的地方慢慢近了,她聽清有人在唱“跳啊跳,一步跳到九嶷山,山裏有個老神仙。跳啊跳,一步跳到朱圉海,海裏有隻老烏龜。跳啊跳,一步跳到摘星樓,樓裏有朵兒女花。跳啊跳……”
她努力睜開眼睛,看到落日橋頭,幾個孩子在跳格子,她看著他們玩耍,無人走過來邀請她一起遊戲,她也並不想與他們玩耍,她抱著膝蓋坐在路邊,口中含著糖果,等待爹爹回來。
“丫頭,快過來。”她聽到爹爹的聲音,她高興地抬頭看去,看到爹爹微笑著,在他背後卻有許多花花綠綠的怪物,怪物們戳著爹爹的背,開心地說笑。
“爹爹……”她迷茫地看著爹爹,卻突然發現那不是爹爹,而是一個戴著血淋淋的還在滴著血的爹爹的臉皮的惡鬼。
“丫頭,快過來,啊,來爹爹這裏,爹爹為你找到了好歸宿,你以後不用愁吃愁穿,可以快樂地玩耍,快來啊。”惡鬼巧言引誘她。她口中的糖那麽甜蜜,它的臉皮看上去那麽親切,她站起來,向它走過去。
然後那些怪物的手就伸過來了,它們抓住她的身體,把她往一片冰冷的黑沼中拽,她不知道掙紮,隻是仰著頭,看那隻惡鬼離她越來越遠,它口中依然在說:“快過來啊,來爹爹這裏……”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她聽得昏昏欲睡。
“不對,丫頭,來這裏。”天空中傳來陌生男子略帶沙啞的聲音,她追著聲音抬起頭,混沌的天,裂來一道裂縫,光從裂縫中落進來,一隻手從那裏伸過來。
她懵懂地伸出手握住,接著一股力將她拽起來,她穿過雪白的光,發現自己又站在落日橋頭,幾個孩子唱著歌謠跳格子。
“是不是很有意思,我們也來玩。”一個人從背後輕輕推了她一把。
她看著麵前的格子,身後的少年拍著手,用沙啞的聲音溫柔地唱道:“跳啊跳,一步跳到九嶷山,山裏有個老神仙。跳啊跳,一步跳到朱圉海,海裏有隻老烏龜。跳啊跳,一步跳到摘星樓,樓裏有朵兒女花。跳啊跳……”
她在格子中跳著,跳到最後一格時,麵前出現一道人影,他微微笑著看她。
“燕嘉……”她停下來,看著那個人影。
“你明明叫淩曦叫封哥哥,叫徽徽、音泠也三姐四姐地喊,明明我是最大的,怎麽偏偏就對我直呼其名。來,叫一聲嘉哥哥來聽聽。”少年板起臉來。
她直直望著他,此刻方知思念如此深刻,沒想到還能夠再見,眼眶灼熱,鼻頭發酸。
他慌神道:“不願叫就不願叫,哭什麽!誒喲,別哭別哭,不然我也哭了啊……”
“燕嘉!”她撲過去,緊緊抱住他,“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我們一起走,我們一起走。”
他安撫地拍著她的背,妥協一般地說:“好好,我們一起走,我不會再丟下你了。”
“燕嘉,我們……一起走……”跪坐在地上的女子露出溫和的微笑。
“花犯!”江慎擠出人群,衝到女子麵前,看著她眼中的光芒被風輕輕一吹,便熄滅了。一站一跪,一人再也無法言語,一個呆滯無言。
聞說有人鬧事而趕來的士兵包圍此處,聶煬耀也趕過來。
江慎搖晃著身體往前邁了一步,又邁了一步,他的動作僵硬,仿佛身體不是他的。
他在女子麵前屈膝半跪,雙手扶在女子肩上,順著她的手臂滑下,握住她冰冷的雙手,想將她拉起來。而她的手滑下去,手中的竹簽掉下來。
江慎低撿起一看,他抬頭盯著她的眼睛,嘴唇扯動,劃出一個悲苦的笑容,他抱住女子,在她耳邊溫聲說:“花犯啊,我們回家。”
可是,家在哪裏呢?
他將女子抱起來,茫然四顧,血滴落在他雪白的衣衫上,繪出朵朵紅梅。他抬腳,深一腳淺一腳,朝著人群走去。血沿著他走過的地方滴落,開出一串血色的絨花,留在地上,分外妖嬈。
眾人紛紛讓路。
聶煬耀覺得極為刺眼,他眯起眼睛,下令道:“速速派人追查,是何人膽敢在曲梁城內行凶!”
“是。”
江慎坐在青石上,他抬頭看飛過雲端的群鳥,又低頭來看懷中的女子,他將她身上藍色衣袍脫下來,張開手放開。
他的目光隨被山穀的風吹飛遠去的衣袍,輕聲說:“這裏景色美麗,氣候宜人,也太平寧靜,你一定喜歡這裏。你留在這裏,等我們好不好?”
他將女子放下,轉身找到一根木棍,開始撬地上的泥,為她築墳塚。
火一般的晚霞燎燒著西方的天空,暮色漸漸籠罩大地。
州牧府內的燈亮起來,無隅宗留在州牧府的三個人,全都被聶煬耀請去書房談話了。夏棲羽覺得無聊,獨自一人四處遊蕩。
今夜寂靜極了,花鳥蟲鳴全然不聞,夏棲羽覺得有些寂寞,他握住刀柄,心裏才覺得有幾分安心。冬青濃鬱的花香襲來,似乎走到了白天泡溫泉的地方,他撩起花葉,才發現並不是。
前邊有一座小亭子,四簷垂有鈴鐺,隨著夜風輕輕碰撞,發出悅耳的叮當聲,紅色燈籠映著青瓦朱柱,花影斑駁。縱然是夏棲羽這樣粗糙的人,也認為此景別有一番滋味。他抬腳正要走過去,卻發現亭中有人先他一步尋至此地。
仔細一看,居然是江淡古。
他坐在石桌前,盯著手中的一根竹簽。許是燈籠的光落在身上的緣故,他身上全無往日的冷漠,他的臉沉浸在光中,白衣染上紅光,他是不該存於世間的虛幻的美麗,如此一來添幾筆曖昧,增生紅塵俗世的人氣,才顯真實。
夏棲羽看著他,卻發現他的唇在顫抖,他聽到空中飄蕩著一句詩:“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一滴光從江慎眼中落下,劃過他的臉頰,落入虛空中,轉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