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夢豈無情
十二歲的聶流徽像一隻冰冷的鬼魂,在一旁觀察他的兄弟姊妹們。
他們三五成群,在一起有說有笑,有時會起爭執,也會打架。聶流徽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聚在一起,為什麽會開心,為什麽會生氣,為什麽會難過,為什麽前一刻是開心的,後一刻就生氣,前一刻是生氣的,一轉眼就難過。他詢問聶和陸,一直跟著聶和陸的奇怪刀客在屋頂上聽到他的疑惑,聽到什麽好笑極了的笑話,哈哈笑起來。
聶和陸吩咐人設法將屋頂上的人趕走,她回過頭來問:“你認為他們說笑的時候是開心、爭執的時候是生氣?”
聶流徽疑惑不解,反問道:“難道不是嗎?”
聶和陸露出笑容,她問:“你認為我現在開心嗎?”
聶流徽猶豫了一下,回答說:“……不像。”
聶和陸皺眉:聶流徽判斷一個人的情緒簡單粗暴,笑就是開心,打罵就是生氣,哭就是難過。
“你現在,是怎樣的心情?”見她皺眉,聶流徽好奇地問。
“我在擔憂,在發愁你日後該如何。”聶和陸說:“也許你應該尋找一個適合你的老師,以他的智慧,能告訴你你心中想要知道的答案。”她說著轉頭與她身後立著的丫鬟說,“凝煙,備車馬,去祠堂,再讓幾人速往通知九位長老到祠堂等著。”
“是。”丫鬟行了一禮,立即離去。
聶和陸站起來,走到聶流徽麵前向他伸出手,“流徽,來。”
“去哪裏?”
“來就是了。”
聶流徽握住聶和陸的手,由她帶著走出主屋,走過院子中間的甬路,穿過穿堂,向外走去。步至桓門,隻覺有一陣和風從兩扇向內拉開的大門中迎麵撲來。聶流徽盯著大門,停駐腳步,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他的手覆在胸口上,那裏砰砰砰地跳著,兩股不知何名的情緒湧上來,在他腦海中糾纏著,令他想往前,又有退縮之意。
“第一次出門,是不是很害怕?”聶和陸問道。
“害怕?”聶流徽疑惑。
聶和陸道:“不用考慮太多,我說過,有些東西是沒有答案的。”
聶流徽點點頭,跟著聶和陸越過門檻,上了一輛素色馬車。馬車搖搖晃晃,車滾過道上,軲轆聲不絕,車外漸漸響起來人吆喝買賣的聲音,人說話的聲音。聶流徽拉開簾子看出去,見各色各樣的人和物從車外經過,令他眼花繚亂。他固步於書房中,對書房外的一切,皆來自於書中和夫子口中,至聶和陸將他放到書院,見到眾多兄弟姊妹,他已不能適應。
他想起來曾在書中看到過一則寓言,說的是一隻蛙住深井之中,日日仰頭觀井口的天,自誇天不過井口大,不值一提。直至一日,得以跳出井中,望見浩浩蒼穹,荒荒油雲,方知坐井觀天,何其諷刺。
人觀故事,嗤之以鼻,卻不見自己何嚐不是故事中的模樣。
“你在書房讀書,可有見到過或者聽夫子說到過林恬穆的名字?”聶和陸出聲問道。
聶流徽放下簾子看向她,他點點頭,“聽說過。”
“知曉他的事跡嗎?”
“略知一二。”
“知他為何能與太公並為亂世智士嗎?”
聶流徽思慮片刻,道:“人皇四域定乾坤之策,他以一己之力穩住南廣陵,又通過衛叔卿遊說,加之飛書,得到太公與人皇支持,使東南西北中形成田字框架,各大家族成圍困之勢,不可再動。接著他又請令人皇,將天下劃為多個州郡,各郡設州牧,統帥當地兵權,令各大家族與州牧成兩股相對勢力。以他不出廣陵,卻有謀劃天下之局的能為,被人尊為亂世智士,名副其實。”
“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聶和陸道:“此局厲害之處並非布局之廣,而在其長久性。”
“何解?”聶流徽疑問。
“昔日高氏一族與白氏一族從定西打入望夕關,關內各大家族在星敷城聖女指引下,順應天命,擁戴高氏一族為人皇。白氏一族並不認可天命,欲反高氏政權,拉攏各族勢力,然各族之間門戶成見、派係傾軋、爭權奪利本是常態,難以統一立場,白氏一族族內亦分兩派,鬥得天昏地暗,人皇借機此局,才暫令白氏一族與各族不能輕舉妄動,天下暫得安寧。”
聶和陸雙手疊放在膝上,左手輕輕拍著右手手背,她慢慢將她深思熟慮過的事一一告訴聶流徽。
“然而終不為長久之計。各郡州牧,擁有郡內兵權,兵權呐……在朝堂上巧舌如簧能言善辯又能如何,擁有兵權才是將真正的權利握在手中。各大家族豈能將大好機會放過這個機會,爭奪州牧之職,已成各大家族的目標所在。原本紮根於本地的大家族,大搖大擺帶著兵馬走馬上任身後是其他家族勢力的州牧,彼此針對,如此,誰還有心思去應付大的局麵?”
她繼續道:“其實林恬穆此局要破不難,隻要各族能看出此局針對的是各家族,製衡各家族的勢力,從而穩固高氏統治,接著聯合起來,此局不擊自潰,並能反過來對高家形成巨大威脅。然而林恬穆正是算準了人心,才敢設此局啊。”
“人心?”這個詞聶流徽並不陌生,卻也不解其意。
何謂人心,“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我亦欲正人心。”“所謂人心者,喜怒哀樂之已發者也。”
聶流徽的手抓著胸口,他是沒有感情的怪物,這種境外之象,隻會令他困惑,不解,迷茫。
馬車停下來,凝煙撩起簾子,聶和陸道:“來。”
她從車內出去,凝煙接她下車,聶流徽跟在她身後,出了馬車,見四周已停好幾輛馬車。側頭一看,隻見兩隻慘白巨大抱鼓石立在漆黑大門前,幾名三十四五衣著樸素的男子一排立在門外,一抬頭,黑色大門上大書“聶氏宗祠”四字框鎏金纏藤忍冬黑底的匾額映入眼中。他從車上下來,隨聶和陸進門,穿過前廳,入中庭,左右穿廊下立有數名小廝,見直視前邊,灰色甬路石階,漆黑的梁柱,青色瓦片,為中堂正廳,上有懸匾,書“明賢堂”。
聶和陸帶的人全留在中堂門外,僅她帶著聶流徽進屋。屋內寬敞,無物阻擋,一眼掃去,屋中陳設盡攬眼底。三幅聶家先祖畫像麵向中庭,畫像前擺放一張條案,上有一隻三角香爐,中插三注沉香線香。
有人往條案左右放下席居後默默退去,聶和陸示意聶流徽坐下,她亦坐下來,左右兩邊,九個白發蒼顏的老人已在此等候,他們閉目不語,朽木一般沉默孤獨陳腐的氣息自他們身上散發出來,與這座不知何年何月落成的宗祠的氣息交融,不分彼此。
“流徽,這幾位是本族長老,族中大事,皆要通過他們商議,方可落施。日後你身為族長,務必多與他們交涉。”聶和陸道。
聶流徽聽她意有所指,然並未多言,應道:“是。”
聶和陸麵向九位長老,說:“諸位長老年事已高,雲淵身為代理族長,諸事應自己多多拿捏,不該太過煩擾。然此事事關流徽,諸位長老對流徽之事,無論大小,一向關注頗多,故此事雖小,今日還是邀諸位長老前來。”
她話中帶刺,話中之意厭煩這幾人已半隻腳踏進棺材了,不好好養老多管閑事,什麽事都要插一腳,表麵話還是說得極為漂亮。
幾位長老活的年歲是她的倍數之多,又豈能聽不明白,道:“大公子為下一任族長,肩負聶家過去未來,我等為聶家操憂一生,如今雖已是一把老骨頭,然而為大公子,為聶家,又怎敢鬆懈半分。”
將聶和陸堵回去。
聶和陸笑道:“諸位長老切勿煩心,聶家,流徽,都會向好的前程奔赴而去。”
無他們插手,聶家和聶流徽都會走得更好。
幾位長老不再與她做口舌之辯,問道:“代理族長,請問今日是有何事相商呢?”
聶和陸正色道:“今日請諸位長老前來,是為商議讓流徽前往廣陵,拜思玄道人林恬穆為師一事。”
聶流徽有些驚訝地看向聶和陸,幾位長老睜開眼睛,他們亦是不約而同望向聶和陸,齊聲否決她的提議:“不行。”
“何因呢?”聶和陸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在眾人淩厲的目光中,泰然自若。
“聶家的族長,聶家的夫子自然會教,代理族長不曾見過夫子,多次質疑夫子能力,還將大公子帶走,如今又要將大公子交給一個外人嗎!”一名長老厲聲道。
“我問的是,為何不能讓流徽師從林恬穆,其他廢話,三長老留著去新納的小夫人閨房中說吧。”聶和陸微笑道。
“你……”被她突然提屋中之事,三長老一時啞語。
屋頂傳來一聲嗤笑,聶和陸麵色如常,轉問道:“其他幾位長老的意見呢?”
“聶家夫子教授三代族長,無人比他更了解聶家更適合什麽樣的族長,思玄道人縱然聰明過人,也了解不了聶家麵臨什麽樣的困境,需要什麽族長才能帶著聶家安身立命。”另一名長老說道。
“其他幾位長老與二長老意見相同嗎?”聶和陸目光掃過其他人。
“是。”其餘人應聲道。
聶和陸不掩心中譏諷之意,“皆是井底之蛙眼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