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幻塵擾擾夢魂飛(二)
又一次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之中醒來,江慎將身體蜷縮成一團,臉頰貼著冰冷的地麵,他憊倦地不想動。似乎有人在耳邊低低地哭泣,微弱的聲音,仿佛奶貓的叫喚。
好吵啊,別哭了。
江慎心裏道。
那個聲音仍未停止。
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著,找尋那個聲音而去。他的身體穿過一片白光,一個女孩身體露在他眼中,雪白的身體上,青紫的掐痕刺痛江慎的眼睛。女孩抱著自己的衣服,止不住地流淚,即便是哭泣,她的聲音也如她唱歌時一般動聽。
江慎想起來,她曾這副動人的嗓音在牢獄中為所有人歌唱,將希望帶給所有人。
他走過去,噗通一聲在她身邊跪下來,脫下身上的衣服,蓋在她身上。他學著那個少年說:“不要哭,不要哭,眼淚流盡了,人這一輩子也就到盡頭了。”
眼淚一滴滴從眼中滑落,滾落在地,女孩咬著嘴唇,壓抑住哭聲,她的手指緊緊扣著地麵,在地上抓出五道深深的痕跡。
“畫眉!”一個沙啞的聲音在耳邊炸響。
江慎抬頭一看,一記拳頭迎麵落下,將他擊倒在地,少年騎在他身上,暴雨一般的拳頭朝他落下來。
“不……”
女孩虛弱的聲音製止少年的暴行,少年看向她,丟開手下的人,將地上的女孩抱起來退了幾步,緊緊摟著她,他厲聲問道:“畜牲!你幹什麽!你對她做了什麽!”
“哥,不是他,不是他……”女孩抓著少年的手。
江慎爬起來,與那個少年對視。少年劍眉星目,眉宇間凜然正氣。他看了自己一眼,低頭去看懷中的女孩,痛苦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用,是我沒用,我保護不了你……”
女孩撫摸著他的臉,露出淒涼的笑容,“哥,你給的已經很多很多了。我們的處境,誰也救不了我們,這是命,你不要自責。”
“我不信,我不信……”少年低著頭的頭抬起來,他望向前方,露出凶狠的神情,“如果這是我們的命,天未免太不公,我不認這個命!”
他低頭看懷中的女孩,握住她的手,又抬頭看向江慎,他說:“我們,要離開這裏!”
江慎對上他的目光,心砰地一聲一跳,隨著他胸口的那顆心猶如蘇醒一般,一聲接著一聲跳動起來,血液仿佛化開寒冰,歡暢地在他體內嘩嘩流淌,他隱隱覺得心底有什麽被眼前的少年喚醒了。
“……好。”他回答少年。
聲音一落,四周突然暗下,江慎大驚,伸出手去抓本該在他前邊的少年和女孩,喊道:“燕嘉!畫眉!”
“父神開天,風調雨順,山川秀美,鳥鳴花綻……”熟悉的歌聲從前邊傳來。
“畫眉!”江慎追著聲音而去,他的身體穿過一片茫茫白霧,眼前豁然開朗。
黃昏時分,昏黃的光籠罩整個院落,兩個孩子蹲在花叢後,少女小聲哼著歌,一個少年越過花叢進來,依舊神采奕奕,他沙啞的聲音輕聲道:“今天總管讓我去藏書閣了,他說以後我就負責清掃藏書閣。”
江慎想到總管對少年總是有許多別樣的期許,讓少年去藏書閣,不應該隻是打掃而已,他問道:“他還有沒有說別的?”
“說了。”少年想了想,不太明白總管說的話是什麽意思,隻好複述他的話:“他說什麽‘先人智慧,盡錄書中。欲成大事,書不可不讀。令汝在此做事,汝自當把握住機會。’你們說,這是什麽意思?”
“是讓你讀書吧。”少女說。
“啊?”少年傻眼。
“他說書裏有智慧,興許是指我們能在書裏找到路子呢。”江慎道:“你聽他的,偷著空的時候,好好看幾本書。”
少年急忙搖頭,“我又不識字,讀什麽書?”
“青莊說得有道理。”少女道:“我識幾個字,我教你們。”
她說著,撿了根樹枝,在地上劃。
一撇,一捺,一捺,一撇,是“父”字。
豎折,橫折勾,點,橫,點,是“母”字。
豎,點,撇,橫,撇,豎彎鉤,是“光”字。
撇,橫折彎鉤,撇,豎,橫折,橫,豎,提,點,是“風”字。
撇,橫折彎鉤,撇,點,撇,橫折彎鉤,撇,點,撇,豎,是“飛”字。
江慎與少年盤腿坐在她身邊,看著她一筆一劃地寫,少年打了一個哈欠。
“好好地學了!”少女敲了敲他的頭,頗有先生的模樣。
“是是是。”少年敷衍地點頭。
少女怒目而視,“你是不是認為我教得不好,所以不想聽!”
少年急忙搖頭,正色道:“你說你說,我保證一定好好地聽、好好地記!”
“這還差不多。”
然而沒過一會兒,他又開始昏昏欲睡,哈欠連天,又怕少女看見,用手擋著,眼淚卻已泛起。
“鴻羽!”
“對不起,對不起!”少年連連道歉。
江慎看著他們二人,微微一笑。
一眨眼,少年與少女又消失不見。江慎一驚,忙起身追去,突然一頭撞到一個人身上。
“誒喲!哪來的不長眼的小子,知不知道你撞到的是你平安大爺!”一個人罵道,他定睛一看,忽見江慎耳下的烙印,他笑了一聲,道:“這不是後院的奴隸嗎,怎麽,誰給的你天大的膽子,敢越過那道坎?”他摸著下巴,打量著江慎,道:“嗯,將這兩條腿砍了,狗能吃好幾日呢。”
江慎抬頭,見一個十二三歲麵如傅粉、唇紅齒白的少年,隻是眼中的惡毒,令人難以忽略。江慎急著找人,不欲搭理他,他向左走幾步,那少年就向左跨一步過來攔他,往右走,少年也往右橫過來,存心不讓他走。
“滾開!”江慎猛地推開他。
“誒喲!”少年一聲驚叫,摔倒在地。
“鴻羽!”江慎拚命往前跑,“畫眉出事了!快救她!快救她啊!”
長長的廊子,怎麽也跑不到盡頭,前邊有微微白光投射過來,然而如何如何跑,也近不到那裏。
“就是他!”少年尖銳的聲音道。
江慎回過頭去,一隻手迎麵蓋過來,將他按到在地,後腦勺重重磕在地上,隨即拳腳落下來。
“隻是奴隸而已,隻管打,打死了也沒人管!”少年道。
“鴻羽,鴻羽……”江慎縮起身體,護住頭和肚子,拳腳落在他的背上,眼淚同血流下來,他喃喃道:“鴻羽,去救畫眉……”
“你們在做什麽!”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喝道。
少年慌忙道:“是姑娘來了,還不快住手!”他隨後解釋道:“回姑娘,我們在教訓一個越矩的奴隸。”
“胡說!祖皇帝推翻了奴隸製度建國立朝已過幾百年,怎麽還會有奴隸!你一向仗著哥哥的喜愛欺負人,如今還要唬我嗎?”那女孩說道。
似乎有人走到自己身旁,江慎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隱隱看見一片青翠的綠色,那人驚叫一聲道:“怎麽打成這個樣子!”
一隻雪白的手伸過來,將他扶起來,隨後一塊熏香的帕子輕輕落在他臉上,將他臉上的血擦去。江慎躲開她的手帕,他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他一心隻記得要去找鴻羽,要去找燕嘉,要救畫眉。
他跑到長廊盡頭,穿過一片白光,笙歌鼎沸,歡聲笑語潮湧而來,映在牆上歡樂的人影晃動,熟悉的歌聲自身後傳來。回過頭去,隻見一隻純金打造的鳥籠懸於半空之中,少女身披雪白鳥羽所做而成的羽衣跪坐在籠中,她的頭疲倦地垂著,歌聲卻不能停止。突然,她似乎感應到了什麽,歌聲停下來,她抬起頭來,眼睛掃過人群,最後她直直看向人群後的江慎。
她望著江慎許久,臉上慢慢露出笑容,在那張平凡的臉上,那個淒然的笑容在絢麗的燈火映照中,仿佛赫赫的花朵,憤怒而傲慢。
她雙手撐著籠底,慢慢將身體轉向江慎的方向。她張開口,歌聲又響起來:
“父神開天,風調雨順,山川秀美,鳥鳴花綻,四方八隅。”
“母神造人,毓子孕孫,元元之民,喜喜燕嘉,歌舞太平。”
“帝嚐百草,稼穡飼養,積草屯糧,豐衣足食,心億則樂。”
“祖皇定國,濟世經邦,豈弟君子,民之攸歸,共鑄大同。”
在她的歌聲中,這個人世美麗極了,錦繡山河,善良的人們,平和的生活和幸福的世界,可她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隻鳥兒是一個傻子,她做了一個美好的夢,於是她一心地相信這個夢是真實的,她相信總有一天她能飛起來,她相信終有一天她能找到她夢中的聖地。
她咳嗽起來,雙眼中滑落兩滴清淚。歡笑的人們停下來,抬頭看向籠子裏的鳥兒。她唱累了,唱疲了,再也唱不動了。唱完她最後的歌曲,她的口中咳出血,點點的血,將她雪白的羽衣染成斑駁的顏色,猶如冬日裏,映雪而開的紅梅。
那是她除了動人的歌聲以外,留給這個不曾善待過她的人世最驚人、最美麗、也是最後的禮物。
“畫眉!”江慎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