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灼灼在雲霄
魏夫人一手握著棋譜,一手落子,她食指與中指拈起白子,沉思片刻,啪嗒一聲落下去,斷了黑子六目的氣。魏夫人手指按在方落的白子上,良久,她皺眉自言自語道:“錯了錯了。”
掃興地揮手掃去棋盤中的棋子,放下書,魏夫人推開窗欞,看了看外邊,這雨自前夜一下,就稀裏嘩啦下了兩天不絕。下了雨,做什麽也不便。殷正思幼時騎馬練劍打獵,弄一身傷,他素來不喜雨天,一下雨,他就腰酸背痛,悄偏偏他去巡邊這會兒下起雨來了,但求老天保佑別出什麽事才好。
魏夫人輕歎一聲,放下窗,坐回去繼續琢磨棋譜。
金玲匆匆忙忙走進來,說:“夫人,白公子回來了。”
魏夫人嗯了一聲,敲著棋子不動。
“夫人準備放著他不管嗎?”金玲問道。
“他不惹是生非,你們也別去招惹他就是。”魏夫人道。
“可……”金玲猶豫了一下。
魏夫人抬起眼睛看過來,“怎麽?”
“沒,沒什麽。”金玲搖頭,退出去。
她一吞吐,魏夫人不免就留了心。她不曾聽白道真多說幾句話,幾乎都是陳芳平在主持大局,隻聽殷正思說白道真此人敏銳,不可小看,因此白道真托病不同去巡邊,她擔心白道真在廣陵有動作,也留下來。
可白道真上了花船,一呆就是兩天,活脫脫尋歡作樂的花花太歲,魏夫人一度覺得殷正思擔心得有點多餘了。現下想來,莫非他留在廣陵,另有打算?念及此,魏夫人丟下書,走出門去。本該在門外守著聽吩咐的金玲,卻不見了人影。
“銀鈴!”魏夫人喚道,亦無人應她。
魏夫人不禁懊惱,這些個死丫頭都跑哪裏去了?果真平日太寵著了,要用人時,一個個的都玩去了。
她獨自一人沿著回廊尋人去,廊子兩邊,雨水順著瓦溝垂下來,如掛了一層珠簾。她走一會兒,便停下來看一會兒雨中景致,雨天的州牧府不同往日,雨為園中諸物籠上一層迷蒙灰紗,視之,頓感淒清。
往日裏行於此中並無感覺,許是身邊無人陪伴,此刻竟覺得州牧府太大太空,而她變得太小太小。沒有繼續往下走的心情,魏夫人折身往回走,這一轉身,便看見雨中有一抹紅色身影。
魏夫人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是有人身著朱色衣衫撐著一柄傘向這邊緩緩走來。魏夫人便看著那個人踏過被雨水衝刷得幹淨的青石板,穿過雨幕,他的衣擺沾了水,水痕漫開的地方染成赭色,與鮮豔的紅涇渭分明,顯得有些汙穢。
不過那人不大在意,他一步跨上台階,轉麵向魏夫人,壓低的傘簷慢慢抬起,起先是圓潤的下頜露出來,然後往上是帶著笑意的唇,接著是懸膽似的鼻子,再往上便是一雙彎月般含笑的眼睛。傘簷滴落的雨水,從他眼前劃過,滴落在人心上,嘀嗒一聲,心上漾開層層漣漪。
魏夫人緩緩道:“白公子。”
來人笑容越盛,“魏夫人。”
“私自入人後院似乎不妥。”魏夫人道。
白道真沒有說話,他慢慢收起傘,將傘靠著柱子放下,水沿著傘尖流下來,順著磚縫流向魏夫人。
魏夫人負手於身後,她問道:“公子不準備回答這個的問題?心中是認為無不妥,或是不能解釋?”
“夫人的棋盤上,可有外宅內院之分?以夫人的眼界,豈可容得下那堵院牆?”白道真笑問道:“若夫人沒有此局限,卻為本公子劃了這條線,那與夫人黑子先行數目,再使本公子一子一子追,豈不是耍賴?”
魏夫人冷笑:“道德倫理之事,扯到棋上,是何人虛嘴掠舌換日偷天耍無賴呢?”
白道真道:“夫人的禮,本公子的理,夫人分明是聽理的人,卻要求本公子遵從禮數,如此,怎可辨別本公子有理無禮呢?”
魏夫人聽他理禮二字上做口舌,心中讚歎此人思緒敏捷,暗驚幸好留了下來,若是讓他獨自留在廣陵,那怎了得。
她麵上道:“休得胡言亂語,還不出去。”
白道真趨步走過來,他目光灼灼,逼得魏夫人後退。
魏夫人派人打探過他,他在京中風評不好,男女不忌,但凡是他喜歡的,無一不被他弄到手,他又在玩弄後將人拋棄,全然不顧被玩弄後的人死活。他玩弄的人中,不乏婦人公子,而那些人,始終癡癡掛念他,不在乎自己已淪為笑柄。
魏夫人擔心他修習有什麽控製人的術法,免不得小心謹慎。
白道真笑道:“夫人也是絕世美人呢。”
“白道真你放肆!”他戲謔之語,引得魏夫人大怒。
“嗯?”白道真無辜道:“夫人說的什麽話?本公子什麽也沒有做,怎麽放肆了呢?”他故作恍然大悟之態,“莫非真心誇讚之語,夫人認為是戲弄?”
魏夫人連連後退,不知退了多遠,身後空落落的,麵前又是白道真,她有些慌神。腳下突然一絆,人往後倒去。
“夫人小心!”
白道真一個箭步上前,單手摟住魏夫人的腰,將她抱住。魏夫人站穩身子,立在白道真懷中,又羞又惱,揚手一巴掌揮過來,卻被白道真抬手握住手腕,動彈不得。
“無恥之徒!還不放開!”魏夫人厲聲喝道。
白道真彎下腰來,似要一親芳澤之態,魏夫人皺眉下腰躲避。誰知白道真將她拉起來,嘴唇輕輕擦過她的耳邊,在她耳邊輕笑一聲,說:“夫人放心,本公子向來不強人所難,尤其是美人。”
他鬆手退了幾步,負手立著不動。
魏夫人惱羞成怒,揮袖離去,走遠了,她回頭來看了一眼,白道真仍在原地站著,見她回頭,笑了笑,轉身去,拿起傘,撐開,迤迤然走了。
魏夫人握緊拳頭,一拳打在柱子上,她懊惱起來,下棋最忌臨陣退縮,一開始畏懼了,隨後便失了先機。怎麽這會兒偏生忘了呢!
“白道真……”魏夫人咬牙切齒地念著這個名字,她又重重一拳打在柱子上,表情凶狠,“我會讓你為今日無禮之舉付出代價!”
“夫人,您怎麽一個人走到外宅來了?天這麽潮,快回去吧!”金玲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來。
魏夫人回去看去,見金玲抱著外袍追過來,她收起心中的恨意,道:“死丫頭,你們方才都去哪兒了?”
“白公子說,女子身體為陰,這種陰寒的天,需得小心濕氣入體,容易著涼呢,所以我去給夫人取衣服去了。”金玲一邊解釋著,一邊將衣服抖開,給魏夫人披上,“我取來衣服,卻不見夫人,問銀鈴,銀鈴說去燒碳去了,也不曾見到。我便到處找尋,誰知道夫人這一走居然走到了外宅來。”
“外宅……”魏夫人喃喃自語。
“是啊。”見魏夫人一臉嚴肅,金玲好奇地問:“夫人,出什麽事了嗎?”
“……不,沒什麽。”魏夫人道:“你何時與白道……白公子走得那麽近,還聽起他的意見了?”
金玲笑道:“夫人不知,白公子十分有趣,他說他有一個妹妹,那個妹妹小他三歲,許多事都不懂,他便從書中學,或者請教其他女子,再來教妹妹。因此他對女子許多保養之法極為在行,說是比女人更懂女人也不為過呢,他與我們說了許多細節之處,確實是在理的。夫人夫人,你說他一個男子,又疼愛妹妹,又懂女子,又沒有公子架子,是不是有趣?”
魏夫人冷笑一聲,道:“別被他的外邊蒙蔽了,這人豈是良善之輩。你們日後都離他遠點,別傻傻地,被他套了許多話也不知道。”
她說罷,袖手往回走。
金玲疑惑,夫人又不曾見過白公子,如何對他這般厭惡?
“怎麽了?還不跟上。”魏夫人道。
“來了。”金玲應了一聲,快步追上。
蘇澄在屋中看書,聽到動靜,抬頭看去,見白道真拖著水走進來。他看著水淋淋的地麵,冷漠道:“公子掉水裏了?”
“鏡清說是就是吧。”
白道真脫了衣袍,蹬掉靴子,赤腳走過來,坐在蘇澄身邊,歪頭看了一眼蘇澄手中的書,嫌棄地嘖了一聲。
“……”蘇澄看了他一眼,斷定白道真這會兒心情不好,決心不理會他,免得他又有機會冷嘲熱諷,沒完沒了。
見蘇澄不理自己,白道真哀歎一聲。
蘇澄無動於衷。
“誒!”他的歎息聲更大聲了。
蘇澄心裏歎氣,他道:“公子。”
白道真卻沒有再說話了,蘇澄背一沉,白道真移到他背後,與他背靠背,將全身力氣壓到他身上。
“出什麽事了嗎?”蘇澄問道。
“我想家了,想我娘,想我爹,想我妹妹。”白道真沉聲說。
蘇澄有些意外他的坦率,像一個正常的孩子,然而這個孩子若冠以白道真之名,他便擔心他說的這些話是否別有用心。
白道真躺得不舒服,挪了挪,調整適合的姿勢,大概是找好了。他才繼續說:“我沒什麽野心,我的願望就是娶一個像我娘一樣完美的女人……好吧,這個是野心……然後過普通的生活,會為柴米油鹽爭吵,我生氣離家出走,傍晚回來時,就給她帶一朵小花回來,祈求她原諒我。她給我生一對像我和妹妹一樣可愛的孩子……嗯,這算是奢求……我會愛惜她,好好教授我們的孩子。我與她看著孩子們長大,我則與她老去,然後我會看著她先我一步死去,而我悲傷而孤獨地多活幾天,或者幾年,然後追隨她而去。我們同葬在一起,相依相伴,有一天,兩個墳塚上就開出兩朵小花……”
或許連自己也覺得荒謬,白道真大笑起來。
蘇澄道:“挺好的。”
白道真卻沉默了許久,蘇澄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目光落到書上,許久後,他不知道是耳邊的幻覺,還是真的有聽到白道真悲傷的聲音說:“可不會有像我娘那樣完美的女人,而我……愛不該愛的人……”
白道真會愛人?那,可真是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