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仙人撫我頂
眾人抬頭看著,殿內闃然無聲。殿外一片紫光如洪水從門中湧進來,殿外一片喧嘩,大聲喊著出什麽事了,殿內的也急急忙忙跑出去看情況。
紫光瞬間綻開一片,霎時收為一束,在太上殿上空,咻地一下猶如一支利箭射入雲罅中,烏雲再度覆蓋天空,一道樹杈一般的閃電劈落在太上殿屋脊上,瓦炸飛起來,濺落在地,地麵看著的眾人急忙躲閃。
大雨隨之傾盆而下。
白道真立在殿中,與老道人對視,他緩緩轉頭看向蘇澄,顯然還沒回過神來,一臉迷茫地問:“這……應該不是被本公子氣死的吧?本公子不必負責吧?”
頭一回見他驚得沒了分寸,蘇澄倒想笑一笑,然而他也被這番變故驚了一驚,也未曾回過神來,因而他沒底氣地回答說:“應該不是吧。”
一幹人愣了許久,虞恬夷望著老道人,沉重地宣布道:“師祖,飛升了。”
他的聲音由人一個挨一個傳出去,片刻,無隅宗上下皆知。他們向太上殿跪下來,悲痛道:“師祖!”
“鳴喪鍾。”虞恬夷沉著下令說。
“是。”有人應聲,從地上爬起來,匆匆跑開。
虞恬夷向白道真鞠了一躬,道:“二位貴客點化師祖,依禮,本該奉為上賓。然而二位亦親眼目睹師祖飛升,宗內近來忙碌,無暇招待貴客。待來日,無隅宗再上門重謝。現下,貧道讓人送二位貴客離開。”
白道真極懂事地說:“在下了解,老先生駕鶴西去,在下深表遺憾,也望諸位節哀。告辭。”
說罷,有人送傘而來,蘇澄接過傘,白道真向虞恬夷微微一點頭,帶著蘇澄離去。
碼頭果然有人在等待他們,是先前載他們的船夫。
那船夫見他二人來到,笑道:“原本二位因懷心事,來此欲求解脫,卻不想二位先開解師祖。緣也,緣也。”
“老先生仙逝,先生並不傷感?”白道真有些疑惑。
“人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況乎師祖勘破天道得以飛升,何樂也?何愁也?”船夫搖著竹篙,悠然道:“少爺經此一遭,心中可有放下了呢?”
船至江中,穿過濃厚霧氣,聽隱隱鍾聲遠去,白道真低頭看著水中,幾百年來今幾秋,天地自老江自流。
他長籲一聲,說:“看破又如何,心無奈身無奈,空言罷了。”
船夫笑了一聲,道:“拿得起,放得下,大勇;看得開,舍得了,大智。少爺是大智慧之人,這些話,不過虛言罷了,隻能期盼少爺有朝一日放下、舍開。”
船靠岸,蘇澄撐開傘接白道真下船。方才下船,才走幾步,便有一名身著青衣的女子穿過群人疾步走來,她立在白道真麵前,低聲道:“公子,剛傳來的消息。殷正思巡邊時被暴民殺死,拂雲先生在兼山、慧水的保護下安全退離。”
“誒。”白道真長歎一聲,“一出事就一樁接一樁,沒完沒了啊。”
白道真關注的點總是有別常人,蘇澄忙問道:“其他師兄弟狀況如何?”
“眾人已同拂雲先生回程,傷亡屆時方知。”女子看向白道真,“公子,接下來怎麽做?”
聽她的意思,傷亡並不是很嚴重,蘇澄的心稍稍按下。
白道真望著手中的扇子,翻來覆去玩了一會兒,緩緩道:“立即帶人前往州牧府抓住魏夫人,不可讓她有什麽動作。”
“是。”女子接到命令,立即折身而去。
望著女子離去的身影,白道真笑笑,道:“鏡清,你說,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若轉換為我們的機會,自然是好事。”蘇澄道。
白道真點頭,“是這個理沒錯。殷正思、無隅宗……哈哈,天意啊。”
“公子要怎樣做?”
“不難。”白道真道:“先將廣陵的消息傳往陽紆,讓上邊派人下來接手廣陵。上邊的人過來前,殷正思之死必然瞞不住,我們先將他的死因散布出去,以免有心人栽贓嫁禍。接著通知各郡郡守,對暴民采取歸化策略,若不順從,便暴力鎮壓,切不可讓廣陵亂起來。”
“那無隅宗……”
“無隅宗如今真正可用之人又有多少呢,親自探過以後,鏡清還不明白嗎?”白道真笑道:“無隅宗非是以權術、利益維持秩序,毀去他們維序的根本,自然是一擊即潰。此事靠智珠在握林恬穆,最能達到奇效。還有一處有利於我們,無隅宗太過依賴外界的資源,封鎖儀水的航線,失去了糧草,他們又能如何呢?”
扇子輕輕拍著背,白道真顯然有些心事,然而蘇澄不知道他在憂心什麽,因天時,而使他在廣陵得到機會,但白道真從一開始便不曾將廣陵放在心上,現在更加不會因這一點變動就魂不守舍。
事實上,他第一次見白道真到現在,他都不像是有心事的樣子,他龐大的家世和偉大的父親,給他無憂無慮生活的條件,他足夠聰明,讓他可以化解許多難題。這個人除了性格和人品有缺陷,其他部分可以說是完美無缺。如果他有心事,那便隻有一個原因,在他心裏有重於一切的事,讓他牽腸掛肚。
能讓白道真牽掛的事和人,該說是榮幸,還是不幸呢?
卻說林恬穆一行,自送走夏棲羽與江慎以後,次日,林恬穆便不顧傷勢出發。一路坎坷,驚險地行至落花水香與星敷的分叉口,廣陵至陽紆,中間過曲梁與星敷,然林恬穆忽然讓聶流徽轉道,前往落花水香。聶流徽並不懷疑林恬穆的決定,拉緊韁繩,轉向右邊,直衝落花水香。行了近一個月之久,一行人在離落花水香主城不遠的丹楓城暫住。
入住客棧之際,已近黃昏。夕陽沉至山中,光芒未盡,殘紅燎燒天邊,濃煙滾滾,光與影相生,熱鬧與孤寂共存。
用過晚飯,洗漱罷,林恬穆在屋中修行,徐長生也看書去了。聶流徽敲開常秉榮的房門,他含笑望著師弟,道:“茂敬,有空嗎?”
常秉榮點點頭,側開身體讓他進屋。
聶流徽在桌邊坐下來,他倒了兩杯茶,示意常秉榮也一並坐下。
他想了想,說:“接下來,師父和無災,托你照顧了。”
常秉榮點頭。
“臨近陽紆的路,要比之前的還要難走,你,不能再像現在這樣。”聶流徽轉著手中的杯子,他望著杯中微起波瀾的茶水,良久才說:“出發前,我們在慧海樓不是說過了嗎,此行以師父安危為首要,就算要做的事觸及底線,也在所不惜。茂敬,如果師父不能平安到陽紆,我們就不能知道元亨大會在醞釀什麽,曾經發生過的事,留下太多後患,太多人已經為此付出代價。”
“包括你?”常秉榮問道。
聶流徽沉默片刻,道:“是。”
常秉榮又默默不語。
聶流徽又道:“你有自己的想法,我本不該逼你,然而我必須得回流景揚輝,這一趟我不能陪著你們走到陽紆去。在曲梁時,你說需要時間想想,時間而已,倒也無妨。可次日,便出了鹿吾林的事,除無災以外,我們全部重傷,淡古還不知情況如何。若你再這樣迷茫,我又怎麽敢離開,倒不如大家繼續往前走,要死死一起,還免得我離去以後日夜擔驚受怕。”
常秉榮道:“我會拚命保護好師叔,你放心地回家吧。”
“若真能放心便好了,正是因為不放心啊,”聶流徽歎息道:“茂敬,論術法上的修為,眾師兄弟都不及你,正因此,我才向師傅舉薦你同往陽紆,然而你又厭惡殺生,如今想來,我當時的舉薦,是錯的了。”
“你不必激我,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常秉榮漠然道:“鹿吾林的事,不會再發生第二次。”
“你真的明白了?”聶流徽盯著他問。
常秉榮錯開目光,“興許。”
聶流徽無奈,“茂敬啊……”
“我這裏你不必煩憂,你應該去看看淡晴。”常秉榮不耐煩他的說教,冷冷地下逐客令。
“誒,淡易,你長大了,師兄的話,也不聽了。”聶流徽掩麵。
“還有一個沒長大的聽你的,我要休息了,請你出去。”
聶流徽看透他冰冷麵容下的無所適從,心知再說下去,不會有更好的結果。他本意是讓常秉榮能夠解脫,然而殺人放火之事,又怎可無動於衷,可在人性淪喪的亂世,若不狠心,要如何成活。
無隅宗隔離人煙的生活,太過恬淡,許多人都不曾麵對過腥風血雨,看來真的隻有時間能讓常秉榮漸漸看開了。隻希望,那個時間能早一點到來,否則,是否還有命看到自己雙手沾滿血腥內心麻木的一刻?
聶流徽站起身走出門去,回身關門時,他看著背對他的常秉榮,頓了一會兒,說:“茂敬,我自私了點,我隻希望,無論如何,你們都活下來,活下來。”
門合上。
林恬穆在屋中打坐,聽聞有人敲門,他睜開眼睛,往門口看了一眼,道:“請進。”
遲遲無人推門進來。
林恬穆沉思片刻後,站起身來,走過去開門,門一拉開,一封信宛如枯葉飄轉落在他麵前。林恬穆往外看了看,不見人影。他彎腰將信拾起,關上門回到屋中,才打開信封,取出內中的信來。
林恬穆看著手中的信,上邊熟悉的字跡令他先是一喜,隨後信中內容又引他露出憂色。閱完信中內容,林恬穆將信折起來,放回信函中,收在袖中,隨後又覺不妥,將信取出來,放在火上燒成灰燼。
翌日一早,聶流徽等人起身準備車馬,才出門,便被身著便衣的林恬穆攔住,他直言說要出去數日,讓聶流徽三人在客棧中等待。
聶流徽與常秉榮麵麵相覷,聶流徽擔憂道:“師父獨身出門,弟子不太放心,是否讓淡易隨同?”
“不必擔心,為師自會小心。”林恬穆婉拒了讓人陪同。
“可……”聶流徽準備再勸說。
林恬穆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看來他要去辦的事非同小可,連他們這些弟子也不能知曉。
聶流徽遲疑了一下,最後一次向林恬穆確定,“真的不需要人隨同前往嗎?”
林恬穆點點頭,隨即便一個人抽身離去。待他走後,三個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跟過去,客棧門一出,便是大街,大清早,還沒幾個人,三人跟著林恬穆沒走幾步,就發現被林恬穆甩下了。
“看來師父當真是不想我們跟著去。”聶流徽望著空蕩蕩的街,輕輕歎了一口氣。
徐長生有些疑惑,“明知不太平,師父一個人究竟是要去做什麽呢?”
“不知道,隻能在客棧等著師父回來了。”聶流徽道:“也不知道師父何時回來,用過早飯先去準備路上要用的東西吧,有備無患。”
徐長生無精打采地說:“好吧。”
聶流徽拍拍他的肩,安撫道:“好了好了,莫擔心,都會沒事的。”
正用著早飯,客棧外人聲鼎沸,似有什麽大事發生,客棧中的人紛紛向外探視。有一個身著華服的中年男子從門外走進來,他的目光在樓內掃視一圈,伸手招來一個小二,輕聲問了幾句,小二立即指向一個角落。中年男子順著小二所指的方向看去,隻見角落中,三個年輕人正說著話。
他看了看,走過去,向三人一拜,問道:“請問三位可是無隅宗的弟子?”
聶流徽看了看那個中年男子,目光落在他衣袍上的花紋,他向常秉榮與徐長生說道:“淡易,淡晴,你們等我一會兒。”
常秉榮點頭,徐長生看看麵容和善的中年男子,又看向聶流徽,說:“好。”
聶流徽笑笑,隨後帶著中年男子往樓上去。
關上門,中年男子往地上一跪,恭敬道:“見過家主!”
聶流徽示意他起身,他道:“如今家主仍是姑母,不可亂喊。”
那名中年男子笑道:“代理族長已在宗祠,祖宗和九位長老麵前,按下印,自此族長便是您了。”
“印?什麽印?”聶流徽眉頭一皺。
“家主當時年少,有所不知,前任家主仙逝後,由聶太公暫任族長一職,後聶太公製定您為下一任家主,不過條件是在您弱冠前,由聶雲淵為代理族長。然而代理族長此次受命前往陽紆參加元亨大會,她深思熟慮後,與九位長老商議三天三夜,決定將族長定下以後,再行離去。”
聶流徽聽著他的言語,放在桌上的手緊緊攥握成拳。姑母被指定參加元亨大會,九位長老就那麽著急剝奪她的族長之位,顯然是預料到她此行艱難,讓她失去族長身份,屆時許多麻煩都可借此推脫掉。讓她赤條條地去陽紆,好狠的心!
姑母為聶家,鞠躬盡瘁,現今還要被她嘔心瀝血相待的族人拋棄,此時的姑母,心境如何呢?隻怕是心寒的。念及當年她為了能送自己到無隅宗,在宗祠向九位長老做下的約定,縱然聶流徽滿心怨憤,也隻能化做一聲歎息。
“家主……”中年男子擔憂地喚道。
聶流徽收整心緒,繼續問:“姑母已經出發了嗎?”
“九日後出發,因此大長老令我等前往落花水香接人,家主回到流景揚輝坪之際,正好可以接替家主之職。”
“所以今日就得回去?”
“不可耽擱。”中年男子應道。
聶流徽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
“我這就去讓人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