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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待千年,觸摸

  壬戌年臘月二十八,宜嫁娶,宜張燈,宜,結彩。


  鎏金殿處,琉璃綠瓦,龍鳳呈祥,紅綢亂舞。


  暗影處,雪,很深。


  草木披妝,廊柱掛珠。


  薄紗輕霧,如藕白玉肌,是宮女將金盞銀絲杯舉與眉齊,杯身以紅綢布輕繞,長掛相思。


  一道孤影,輕而易舉地擊破珠光寶器的璀璨,於一片紅燭搖曳中,以單手執杯的姿態,輕晃起金樽杯中的一抹綠意,烏黑的鬢發於金冠之上傾瀉而下,長垂於唇間的一抹豔紅,姹放在他紅火色的瞳孔間,閉眸時落下煙花般的迷離。


  宮殿門口,輕紗著地,羽燕落櫻處,是長跪了兩排的手捧婚服的宮女,環佩琳琅作響,皆以俯首聽命的姿態,不敢輕嗬一口氣。


  “陛下,吉時已到,奴婢還是給您沐浴更衣吧?”


  良久,終於為首的一名年長的宮女打破了這死寂的沉默。


  她僅以一襲青衣著身,清素到發髻間也隻用一根木簪綰住,整個人清素到幾乎要融到這無形的風裏去,倒是腰際間的一枚蘭花形狀的腰牌顯得精致細巧的很,渾圓剔透,月光下褶褶生光,而且上麵還醒目地刻著鐫勁的兩個字——“賜蘭”。


  她的雙手交疊於眉心亦跪於大殿之外,見殿內許久沒有動靜,有些遲疑地放下雙手探眼望去,才看到了金磚紅毯之上一片狼藉的空酒壇,酒壇之上一個歪歪扭扭的“苒”字被葉笙笳的左手指尖輕覆住,又挪開,輕撫來回。


  雪深,一陣涼風過,她一聲極為輕微的輕歎,落在了塵埃裏,被掩埋。


  她略顯蒼老的眼中,深雪映出的是深深的擔憂,終於,她忍不住她輕喚道:“陛下——”


  那道孤影微微怔了怔,低頭,緩緩道到:“蘭姨,朕沒事。你先退下吧,更衣的事,朕自己來便可以。”


  他頎長的背影在一片燭光下是雪一般的孤涼寒冷,整個人似來自遙遠的冰原深埃裏,話語間沒有絲毫的大喜之日該有的歡喜,僅僅有的,也隻是對蘭姨的一分敬重。


  “是。雪重夜深,陛下有舊疾在身,又逢大喜之日,還望保重龍體。”


  蘭姨欠身深深一叩,起身間欲言又止,卻終究隻是搖搖頭,一聲歎息後消失在朱廊深處。


  “舊疾?”


  “啪——”


  一滴翠玉酒在葉笙笳失神間順著他的白玉修長指尖怦然清脆落地,濺起他眼中許久未有的波瀾。


  “蘭姨,那不是舊疾。是心疾。已經罹患了百年,現已病入膏肓,早已,無藥可醫。”


  偌大空曠的鎏金殿內,一聲苦笑落地,撞擊在冰涼的空氣裏,顯得格外清晰。


  失神間,是他的無奈,他的落寞,他的悔恨,交織成他杯中酒的波瀾陸離光影,垂憐於他的劍眉墨色間,難掩的,是茫茫無盡的,失落。


  大紅金絲勾勒的龍騰錦繡婚服掛於金絲楠木之上,風動燭光晃過,耀在他的眼中,是血濺大漠黃沙裏的鮮紅。


  一片,刺目。


  珠簾冷冽晃動處,是他叩杯仰脖起,一飲而盡!


  白皙的脖頸間,順滑而下的,不是翠色,而是折射到燭光裏,一行清澈的,晶瑩。


  “既然是你給了我這般期望,便縱使是鳩酒,我葉笙笳也願幹盡。”


  他的紅唇邊,是笑意,而他白玉指尖,一滴鮮紅的血,破膚而出!


  殿外深夜裏靜默的雪,突然在這一刻,竟遇強風而起,席卷起地上的霜花亂舞盤旋直飛而上,撞擊上那漫天放飛的燈海,“砰——”的一聲,白光驟閃而過夜幕的黑,如臨白晝!

  天金之城,逆雪逢星海,不生妖,便出凰。


  鎏金殿內,狂風平地而起,卷雪肆虐灌入,須臾之間便將紅燭光一滅而盡。


  殿內,瞬時間一片死寂的暗淡。


  卻又黑夜裏一道刺目的白晝光乍現而出,長驅直入劈開了這暗夜的孤涼!


  白晝光耀在了葉笙笳的蒼白麵頰之上,將他眼中的火紅之色一觸燃起,迅速在他瞳孔深處凝聚成了無瓣之蓮的焰火,燃燒!

  他的剛毅絕美麵頰之上漸漸露出了痛苦之色,緊握金樽杯的指關節也泛起了青筋,眉宇之間早已是隱忍的痛楚!

  “滴答——”


  於他的指尖,方才凝聚而成的鮮紅血滴,悄然無聲息地滑落在地麵,漸染而開的嫣紅花朵。


  白晝光似遇長風起,愈發耀眼刺目明亮!

  而相較之下,卻是葉笙笳麵龐之上愈發難忍的痛楚之色。


  終於,他唇邊一陣抽搐,“噗——”的一聲,鮮血噴湧而出,盡數落在了錦繡華服之上,遍染的大片暗紅之色!


  白晝光卻於此時,驟然一暗,斂去了光芒,抽身離去!


  “轟——”的一聲,是葉笙笳猝然倒地的悶響!

  紅毯金磚之上,是他的烏發散了一地的淩亂,他的涼唇邊血腥味漸漸蔓延而開,將他的意識蠶食吞沒,如同這無盡的黑暗,不知希望在何處。


  而他,卻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很炙熱很濃烈,卻在無力支撐中,他終於艱難地閉上了雙目,輕聲道了一句——


  “好酒。”


  兩行清淚,無涯的笑意,蔓延散開的,血花。


  ****

  壬戌年臘月二十八,天金之城,紙醉金迷處,霓虹滿裳,歌舞聲天。


  適時,逢百年難遇的大雪漫漫,紛紛揚揚,輕而易舉便斂卻了古城的千古風華。


  鎏金皇都的兩旁青石板鬧市街兩旁,數不盡的是漂浮在半空之中的燈盞,金黃而閃爍,以米黃色的紙糊在周圍,醒目大寫的紅色的喜字清晰可見,淡粉色流蘇絲帶緊緊地係在燈盞之上,隨風一盞接一盞搖搖晃晃地向著遠方的黑暗天際飄去,

  白色的雪花穿梭於無數的燈盞之間,霎時間被照得透明而細碎,疾速地落下,灑在一旁碧綠色的護城河鏡麵之上,很快消散,融化入裏。


  “娘親!娘親!快看快看!下雪啦!”

  一個稚嫩的聲音在拱形的橋梁之上清脆地響起,他欣喜萬分地拉著一旁一身素縞的婦人的衣角,昂起的一臉青澀和嫩白,小小的手指著萬裏燈盞星點和夜幕叫嚷著。


  婦人低頭寵溺而笑,撫摸著他的小腦袋,親昵笑著地說道:“是啊……天金之城,已經一百年沒有下過雪了呢。又逢當今皇上立後的大喜之日,實在是應景得很呢……隻是……”、


  婦人說到此處,臉色隱隱有擔憂之色,緩緩抬眼望著滿天的燈盞,停下了話語。


  “隻是什麽?娘親,你快說快說!”粉嫩的小手急不可耐地搖晃著婦人的衣擺,晃個不停。


  “夜深了,燈也放完了,我們該回家了。乖。”婦人一把摟過孩子的小腦袋,拉住了他的小手便往回走。


  “可是……可是……娘親你還沒說完呢……”


  “乖,回去給你煮蓮子粥吃,好不好?”


  “……娘親,你又來……”


  昏黃的燈盞投射在二人的身影之上,將一大一小的身影拖得很長,直到,最後,埋在了深深的雪地裏。


  不見蹤跡。


  *************************

  星光如漏,蒼穹如蓋,蔚藍色的海麵,契闊,成長歌。


  木蘭鏤空雕花,紅窗紙透處,翩眇白月光,如霧透紗穿過白玉般的指尖,輕灑而下,在他眼前,在三尺寸方的地麵上,塗上了一層厚霜。


  鍺色舟舸木板之上,倒映著一道修長而清逸絕倫的淺灰色身影,一動不動,凝望著遠方。


  憑欄而望,他的墨玉瞳孔裏,盡是蒼涼。


  他的手,透過窗向天際延伸著,五指縫隙處,是月光逗留的痕跡,淺淺打薄,暈散而開,似在祈求渴望抓住著什麽。


  然而,卻什麽,也沒有能夠,抓住。


  終究,他的指尖微曲而收,緩緩空握,眼眸間,是星辰的希冀,又是夜的落寞。


  鹹淡的海風拂過他鬢前的烏發,他的薄唇良久而動,在風中,散開了一句:“一百年了,你,該回來了吧?”


  薄薄的涼霧繾綣在空氣中,惆悵地轉了個圈,最終停留在他的唇邊,裹住了這句話,似輕聲歎息般,千轉百回地散去,再一圈一圈地,淡去。


  一絲,遊煙。


  他不見,湛藍色天空最邊緣處,天水交接的淺灰色中,一顆暗淡到塵埃裏的星辰,在他轉身低眉而去的那一刻,突然,耀眼無比短暫地,綻放,異彩。


  *****

  海域星原,辰辰點點,漫漫燦爛星光傾瀉萬裏而下鋪向了湛藍色的海麵,風過粼粼,天與地輝映相接無邊際。


  薄霧淺生的白透的地平線處,搖搖晃晃浮現了一葉扁舟,扁舟之上遠遠的淩空著一道豔紅色的身影,似火如金倒映在波光之中耀眼了原本孤寂的湛藍色的海域,燎原了一片淺灰色的星空。


  舟舸很舊,似已經是年久失修,仿佛一場風浪便能將其打翻入深海,萬劫不複,然而卻在豔紅色的駕馭之下,雖隨波浪顛簸,卻準確無誤地朝著始終的一個方向篤定前往。

  舟舸之上,閃動的波光穿透薄霧的細珠折射在了舟舸之上的一張俊朗剛毅的麵龐之上,於他的側顏之上生了霜,令他淡藍色的瞳孔裏渴望的神采愈來愈濃烈,豔紅色的衣袂隨海風張揚而亂舞,映襯在他的眸眼裏是深邃的火的顏色。


  天水交接的淺灰色裏,那顆星辰突然耀眼而短暫無比地綻放時,他的眼中掠過了難以描述的狂喜之色,以至於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蹌了一步,瞳孔之中的湛藍色早已被狂喜的火紅色所代替,卻在此時腳下的破舊舟舸由於失去了控製顛簸不已!

  海浪瞬間掀起了萬丈高的風浪將這一葉扁舟推至了浪尖,再劈頭蓋臉地欲將他和這舟舸吞下!

  他忙抽神,急急暗念真訣,一道血金色流光如馳電從他寬大的袖口飛出,隨著他的目光一凝,便定在了那風浪尖口之處!

  隻見那風浪遇這流光似遇到了天敵一般,瞬間便凝固住了,呈傾倒吞沒的姿態停滯在了半空之中!


  “收!“


  隨著他輕喝一聲,那血色流光便疾速向他手心飛馳而來,以留戀的姿態旋舞盤旋良久,似不甘心般落了下來。


  與此同時,他腳下輕動,那扁舟亦隨之而動,輕掠過停滯的廊尖,一路飛馳如瀑飛馳而下!


  風浪亦動,轟然坍塌,嘩的一聲,重重拍向了厚厚的海麵,激起了千層的水花!

  水花調皮萬分,毫不留情麵,盡數打在了他的身上發間,將一身的豔紅色浸濕,一時間竟有些狼狽。


  而當他再抬頭去望向那顆星辰之時,那耀眼無比的光芒早已不見,湮沒在了茫茫夜幕之中。


  他一時間有些失神,像是丟失了魂一般,完全不顧自己一身的狼狽,急速地在星辰中搜尋著,再搜尋著。


  直到最後,他像是明白過來了什麽一般,悵然低頭輕笑,低低喃道:“再次見麵,看來你還是那般放肆呢……”


  他的手心緩緩攤開,一朵金子煆雕而成的精致血色璿花安靜無比地空懸著,點點光芒倒映在他淡藍色的瞳孔裏,漸漸的,漸漸的,有了微微的濕。


  “荏苒,告訴我,要怎麽做,你才能再回到我的身邊……要怎麽做……”


  滴答,不知是他發間的水珠,還是一滴淚,濺落在了璿花的中心血色之處,晶瑩,而冰涼。


  再抬眼時,卻是滿目的瘡痍。


  “荏苒,我以為當我吹響笙笳之時,你會眷戀一絲日光於我,到頭來,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換了你生生世世的斑駁婆娑。我有罪,願於你醒來之時,化成一葉笙笳,繞至你耳際的溫柔,從此不再殺戮。”


  風動,雲起,海浪聲聲低訴,波色粼粼十色,蒼穹華蓋如幕,唯有他,和一葉扁舟,在無妄的海際和星空下孤獨成了一座永恒的玉雕。


  風過不動,浪起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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