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假象
轉眼間已經傳了午膳,我與寧妃、懿妃等也得了恩典列席。
這是我第一次在長樂宮用膳。心緒緊張、提心吊膽地不說,這一餐飯也吃得索然無味。太後已經年近五十,吃食都是清淡,又兼念佛,更是少葷腥。我用筷子挑著麵前一盤子冬瓜條、巧手珊瑚白、糖醋蓮藕等菜肴,不知從哪裏下嘴。
我索性就不伸筷子了,做出一副不敢多吃的模樣,倒也恭順。想著等待會兒回去後再把昨晚上的豬頭肉熱熱吃。
夏侯明則吃得十分隨意。他草草地將一碗紅豆飯收拾幹淨,便起身道:“朕先行告退了。”
太後與皇後皆身形一滯,之後皇後才反應過來,與太後小聲提醒道:“是貞順貴妃的忌日。”
太後方才了然,點點頭令夏侯明退去了。
夏侯明一走,皇後和我們也不方便久留,呆了片刻也紛紛告辭。
我在最後頭走出來,恭送著皇後、寧妃上輦之後,才能離去。
方才皇後與太後的低語,我是聽清了的。我的心緒有些紛雜——我一直覺著,夏侯明和貞妃是有些不對勁的。
華月池裏的那一夜……
我尋思著,我應該弄清楚。這種事情實在太重要了,我若是蒙在鼓裏,日後說不準會栽在這上頭。
我便匆匆地疾行幾步,一壁問小連子道:“你在宮裏頭呆久了,可知曉貞妃的神龕在何處?”
小連子聽著麵露驚駭,踟躕了好一會兒才吞吐道:“大約在慈康宮的南邊……那塊兒是偏遠之地,且皇上不準任何人進入,奴才也不知具體在哪裏。”
我微微蹙眉,想一想又道:“無妨,你引我過去吧。現下皇上也要去那兒,咱們走快些就能看到聖駕,跟在後頭就知道了。”
***
我遂真的令小連子因著去了慈康宮。
說實話,我還比較擅長幹偷偷摸摸的事情,在府裏的時候就沒少幹,甚至沒有一次被發現。
隻是我身旁的小連子和憶芙幾個十分恐懼。我看他們難以成事,便讓憶芙和迎蓉都回去,隻小連子一個人引路。人多了反而容易被發現。
這麽一直往皇宮的東南角行走,越走宮殿越是破敗,一路上都沒看到一個人影。我有些疑慮地問小連子道:“你是不是記錯了路啊?怎麽還沒看到聖駕?”
小連子忙躬身道:“絕對錯不了!雖然奴才不知具體的位置,但往東南角的大路隻有這一條,聖駕也不可能去繞小路……”
我蹙眉點頭,又急急地行了小半個時辰。直到我看到冷宮的宮牆,卻仍是不曾遇到夏侯明。
走到這兒,我的腳都疼得受不了,終於想要放棄了。我揀了一處石階坐下,用手抹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子,惱怒道:“他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去!”
看著架勢,估計夏侯明是真的沒來。否則我們不可能遇不到。
我把繡鞋脫下來揉了揉腳掌,胃裏頭也十分應景地咕了一聲。
又累又餓,今日我是找不到貞妃的神龕了,我還是回去吧。
小連子遂扶著我往回走。這兒太偏遠了,好在小連子曾在慈康宮做雜役,不至於迷路。
回去的時候因為腳疼,我們抄了個近路。那條小路的一側正是一條通往宮外護城河的溪流,這兒景致稀疏,亦沒有多少華麗恢宏的宮殿阻隔視線,我們四下張望便能看到宮牆外頭,遠遠的景致也盡收入眼中。
然而剛走了沒幾步,小連子就頓住了,指著一棵垂柳的柳梢之處道:“娘娘看那兒!那好似是一座永生塔……”
我舉目眺望,果然模模糊糊地看到一處佛塔之類的東西。在宮裏,皇帝早朝時的儀元殿是整個皇宮最高的宮殿,餘等宮殿都不得超過那個高度;不過,佛塔、寺廟等不是俗物,便沒有這個忌諱。
我眼前的佛塔,顯然是一座八寶玲瓏塔,遠遠地看不清具體情形,不過看著似乎十分恢宏高大,比長樂宮後頭的神廟還要大許多。
是什麽樣的佛塔,要修建地比長樂宮之中的還要大呢?
我暗暗一思量,便咬牙道:“咱們去看看!”
我原本是穩重的性子,最不喜歡做冒險的事情;不過有些時候,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我為了搞清楚最關鍵的事,必須要這麽去走一走的。
隻希望不會出意外……就算是被有心人瞧見了,我就推說是觀賞景致迷了路,無意間走到這個地方。估計也不是什麽大罪。
皇宮裏實在很大,那座挺立的佛塔看起來很近,走起來卻如萬水千山一般。還好小連子體力好,一路上扶著我走,否則我可是走不下去。
一路歇一路走,足足行了一個時辰才到。那是一座七層塔,建在三丈高的宮牆之內。
“皇上下旨不準人入內……”我喃喃地念了一句。
不過這兒甚是荒涼,連擦洗雜掃的宮人都沒有。我在銅門之上抹了一下子,一手的塵埃。
小連子不禁道:“這麽髒,可不像是常年供奉的。”
我伸手去推門。我原本想著這一定上了鎖,可沒想到稍稍一用力,吱呀一聲就開了。
我和小連子都是一驚,忙四下張望,好在依舊沒有一個人影。
我緩緩地舒一口氣,這才往那宮殿裏麵望去。這一看卻又是驚愕萬分,那裏頭竟然是空空如也,四四方方的宮牆將其圍住了,除卻宮牆外便什麽都沒有,連個主殿、前廳都看不見。
隻有那一座孤零零的七層塔。
因為太過空曠,我一眼望去就能看到第一層永生塔之中的神龕與牌位。那神龕也是很大,一人高的一座,有底座、垂簾、龕門。隻是,那上頭也是一片灰蒙蒙地塵埃,都看不清原本的古檀顏色。
神龕後頭是一座同樣高大的牌位。我本想邁進去好好看個清楚,腳下踟躕了半晌,終於是不敢。好在距離並不遠,牌位又極大,我還是能看清上頭有“貞順”二字。
果然,這便是貞妃的永生塔!
沒有供奉,沒有祭祀,荒無人煙。
我突然覺得自己發現了什麽最關鍵的秘密。
***
我和小連子幾乎是小跑著回了瓊宮。
那個永生塔,我們最後是好不容易把那厚重的銅門關緊了。一路上奔回來時,我都不覺得腳疼,隻覺得心驚膽戰地。
等到將近黃昏的時候,我們才趕回宮裏。憶芙和迎蓉看我的裙擺上都沾了淤泥,一雙繡鞋更是不成顏色,不禁都大驚失色。
我則與她們道:“我總歸是平安回來了。”我想一想,又吩咐道:“告訴外頭的宮人們,就說我今日去禦花園賞景迷路了,好不容易才走回來。”
迎蓉忙應了聲下去。
憶芙問我路上都出了何事,我亦擺手不肯告訴她。
等憶芙無奈告退之後,小連子才敢上前,小聲地問我道:“娘娘,您覺著,貞妃她……”
我心內的驚駭還未褪去,一聽他提起貞妃,一顆心又懸起來。原本這麽大的事兒,我連小連子都不想牽扯進來,畢竟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本想著讓小連子給帶路,等遇到聖駕後就一個人跟著……
可惜我沒遇上聖駕。我又不認識路,隻能由小連子一路跟著走。
他知道就知道吧。他的哥哥在我的酒樓裏當賬房,他是個明白人,應不敢背叛與我。
我暗暗歎一口氣,又拿一碗冷了的茶來一口氣喝幹,低低地與小連子道:“此事絕不可漏出去。皇上他不希望旁人知道,咱們不可忤逆聖意。”
小連子亦明白其中厲害,忙惶恐地點了頭。
我直到今日才終於知曉,夏侯明對貞妃是絕無情分的。什麽癡戀,什麽鍾情,全是假的!
他就是這麽個人,城府深沉、棄情絕愛的人!他一直都在做戲,從多年前貞妃入府,到如今貞妃逝去、葉桃衣進宮,他做了這麽多年的戲!
那座永生塔從外頭看起來還真像那麽回事,誰知裏頭卻是那般光景!夏侯明麵上說著要去祭拜,我瞧著那座塔,應該從建成之後就根本無人去祭拜吧?
一座空殼子杵在那兒,可不知九泉之下的貞妃作何感想呢。
夏侯明他為了做這樣的戲,可謂煞費苦心。他獨寵貞妃,為了她不顧朝政;在貞妃死後迎了葉桃衣進宮,又是隆寵甚盛。
想一想當初四位側妃,皆是太後娘娘做主娶進來的,這四人一開始也都是太後娘娘的人。不過到了現在,隻剩下懿妃一個肯為太後娘娘效力。
我越想越是心驚,恐怕……夏侯明這出戲是有著許多的圖謀!
他寵溺貞妃,卻不顧皇後與徐如姬等人的嫉恨,最後貞妃就死於這樣的嫉恨;他為了貞妃處死許多與貞妃爭風吃醋的女子,那些女子,怕都是司徒一族的黨羽吧?尤其是良妃,她出身姑蘇赫連氏,最為顯赫,赫連氏與司徒氏可是世交……
貞妃因隆寵而死,良妃因暗害貞妃獲罪……寵一人,殺二人,夏侯明布下的好謀算。
我揣度著,寧妃應也是他拉攏過去的。現如今太後身邊就隻剩了懿妃,還是個不老實不聽話的。
不過,他最大的謀算並不是殺人。貞妃的存在,恐怕是他製造昏君假象最好的工具!
借著對貞妃的情有獨鍾,他不理朝政,荒淫無度,放任臣子們攬權。正是這麽一個昏庸的帝王,才能令司徒一族與皇太後娘娘放心。
所以即便在貞妃死後,他亦不肯停止這種假象。他轉而隆寵與徐如姬,又以葉桃衣為幌子,甚至還拉上了我為他的寵妃。這一切,都會令人覺著他是個沉湎與情愛的男人!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嗬……
我在閨中時一向自詡聰明,擅長看透人心,然而我進了宮,才一次次地覺得自己蠢笨,我完全被夏侯明騙過了。
這個天下,這個皇宮,一向是黑霧彌漫、假象叢生。而夏侯明這個人……他的城府究竟有多深呢!
我知道,夏侯明早晚會與司徒氏刀兵相見。
我想到這裏,就越發覺得心驚。
我唯一的願望就是他們不會把我牽扯進去。我是罪臣之女,一個如浮萍一般沒有娘家支撐的小女子,我為何要卷入這種瘋狂的紛爭呢?
隻是很多時候,我的人生總是無可奈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