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任性(大結局)
之後又是些裘皮、馬匹、奴隸之類的,因為我感興趣的隻有寶石,這些就沒怎麽細看了。當然那一百個姿色上乘的宮女我要留意,看著的確都是美貌的女子,尤其是身量高挑細長、眼睛大而亮麗嫵媚,別有一番異域風情。夏侯明瞧我盯得仔細,不由和我解釋道:“她們的皮膚太黑了……”
“說的也是啊!女子還是白皙為好……”我很是讚同地點頭。
然而匈奴人獻上的最後一份貢禮是一頭虎,準確的說是一頭體格碩大的白虎,那是我們中原人從不曾見到過的顏色。此物一出,席間眾人皆連聲驚呼起來,那個通曉漢語的左賢王與我們解釋道:“……聽聞大周以龍、鳳、虎、龜為神,龍鳳天地難尋,故此送來孔武聖潔的白虎。在我們的國度,匈奴武士們自認為虎的後代,兩國差異雖大,崇敬的神物卻是相同的……”
大周的確有神獸白虎,但和龍鳳一樣,真正的白虎隻存在於傳說罷了。皇家木蘭圍場那裏馴養的獸類,最好不過是尋常的猛虎,卻從不曾得到毛皮雪白的虎。不曾想到神一般的白虎竟是產自北地的。
夏侯明點頭稱了一聲好,表示滿意。下席的臣子們卻紛紛有些懼色,因著那猛虎實在駭人,又比我們在木蘭圍場中見到的虎更為碩大健壯一些。那幾近三米的身長在狹小的鐵籠內不住地轉著身子,時而伸出利爪狠狠拍擊欄杆,或仰天長嘯,聲響震天。中原人畢竟是甚少見到猛獸的,如此近距離地觀賞這樣一隻虎,畏懼也是正常的。
因著幾位皇子裏最小的也有四歲了,故而也一同列席。大皇子已經側身被侍從護住了,我也吩咐宮人將三皇子抱遠了一些。至於四皇子早被乳母借故稱病,離席告退。
那左賢王看眾臣有畏懼之色,麵上頗顯出幾分得意來,又拱手道:“此神物雖勇猛無比,但自幼被馴化,隻會聽從主人的命令,絕不會肆意攻擊的……這鐵籠也是黑鐵澆灌,絕無法擊破……”他說著,果然有兩位仆從上前拿了竹竿逗弄,那白虎很是乖巧,時而席地坐下時而溫順地趴下。
此舉又引來一片嘖嘖稱奇。
然而在這時候,那訓導的仆從突地比劃了一個怪異的手勢。隻見方才溫順的白虎勃然立起,撐起身軀猛地向前一撲,那所謂黑鐵澆灌的鐵籠一下子就被破了門。
突然的變故使得眾人大驚失色,尖叫聲此起彼伏地響起,隨著那白虎破門而出朝我們緩緩襲來……夏侯明在那一瞬間就反應過來,大呼命令道:“……守軍!快來人,匈奴人要弑君謀反!來人……”
大周宮內戒備森嚴,守衛交泰殿的侍衛至少有百人,又有別宮的守軍不斷地趕來,隻見烏泱泱一群人都抽刀迎了上去,又有大隊的人馬將那一群使臣和隨行奴仆給圍了起來。我原本稍稍安心,想白虎再怎樣勇猛也敵不過百人,匈奴人在大周的皇宮裏,四周都是大周的人馬,怎麽可能會取勝……
但我想錯了。那隻白虎根本不是尋常的野獸啊……它眼中似乎根本沒有侍衛們,雖然在人們的拚砍搏殺當中被劃了兩刀血口子,但不足以致命。它絲毫不肯和侍衛們纏鬥,即使被劃傷也沒有“報仇”的意思,竟然竭力地跳躍到三四米的高空越過了人群,向我和夏侯明等人所在的上席撲來。
這簡直不是牲畜,而是心懷鬼胎、有著明確而強烈目標的人精!
我心頭一震,那空氣中的陣陣腥風幾乎令人腿腳發顫,那是對於猛獸無可抵禦的恐懼……夏侯明一手拉住我,一壁指著旁側的珺兒對宮人呼道“帶三皇子走……”。一個武力內監抱住了三皇子朝外奔逃而去。
更可怕的事還在後頭。一個宮女原本是護著三皇子離開的,她卻不小心帶翻了桌椅,案幾倒下時的聲響使得白虎放棄我們轉向了珺兒。我也不知這詭異的白虎為什麽會如此,它的目標到底是什麽呢……那個武力內監是夏侯明的心腹,極為能幹,立即就察覺一絲端倪抬手向那宮女的後腦猛擊一掌,一擊斃命。
但這時候白虎已經追上了他們,即便內監用輕功飛身而起跑得比尋常人快幾倍,也沒能快過四條腿的東西。我不顧一切地掙開夏侯明的手奔了過去。
那內監無可逃避,不得已一手護住三皇子,另一手握拳猛擊在白虎腦門上。但白虎生受了這勢大力沉的一拳卻毫無退意,抵著拳猛地一撲,內監慘呼一聲倒地,後背已經被血色浸透。
猛虎的利爪足足有兩寸,他估摸是喪了命。但白虎根本不曾如尋常的虎狼一般被血腥吸引,而是一爪子巴拉開內監的身體,欲將被壓在下麵的珺兒挖出來。我無法忍受,踉踉蹌蹌地奔過去擋在珺兒前。
那一瞬間我堪堪站在了白虎麵前,我和這個天底下最凶殘的猛獸對視著。我從它的眼睛裏看到了死亡。
但我沒有死。一支長矛隔空投擲過來,一擊紮在白虎的後腰,是夏侯明。趁著白虎吃痛的瞬間,他不顧侍從的阻攔,飛身奔向我。
夏侯明的一擊所爭取的時間,使得一位隊長上前將珺兒撈起,向外奔逃而去。更多的人想要來援救我和夏侯明,卻被白虎兩爪子拍倒了一群。這白虎太過強壯,方才百人的圍剿隻劃傷它的皮毛,這一次的長矛也隻穿透了少許,根本不曾重傷。
無數的侍衛趕了過來,但都一一被擊退,白虎不論被劃傷多少次都不肯放棄對我們的殺戮。夏侯明緊緊抓著我的手想要帶我逃,卻再次被白虎一躍過頭頂擋住去路……在這種絕望萬分的時刻裏我終於明白了。白虎想要殺的人是我和夏侯明,還有珺兒三人,它是死死地盯住了我們而不肯放棄啊……至於為什麽,是什麽東西吸引了它?定是有內奸與匈奴人勾結了!否則他們怎麽會這樣清楚我們三人所共有的特點,以此來訓練白虎……應該是什麽氣息,使得白虎連素日裏喜歡的血腥氣味都不看在眼裏,卻要直奔向我們……
對了,是薄荷啊!宮內隻有我和夏侯明用薄荷與沉香混雜的香料,珺兒因為長期與我們在一塊,也是薄荷氣息最濃的。可惜現在知道這個已經晚了,我和夏侯明的外袍上都用了薄荷熏香,隻怪我們沒能及時預料到……
匈奴左賢王身旁的人馬被圍攏,雙方惡戰,他們因著人數不多已經顯露頹勢。但那左賢王卻絲毫不懼,揚聲朝我們大笑道:“周王室!你們命數已盡,哈……我等會就擒身死,但你們擋得住白虎麽!”
他說著,看向大殿西側——大皇子和他的乳母被幾個匈奴人纏住了,出不得殿門,守軍們正在惡鬥。左賢王不禁越發得意,張狂吼叫道:
“魔君!你和你的兩個兒子都會死在這裏!不妨告訴你,和我們互通的正是你的妾室,複姓司徒,還有那被你覆滅的司徒氏在宮外的殘黨,他們積蓄力量等這一天……哈,她倒打得好算盤,想要扶你第四子登基,但她以為本王會放過你其中一個兒子麽!哈,這樣第四子也名聲盡毀,隻剩了那個病重活不到成年又沒有生育能力的第二子!哈哈!老天要亡你們周皇室啊……”
我隻覺一陣天旋地轉,在左賢王的狂言和白虎駭人的沾著血絲的巨齒麵前……怪我,都怪我,我怎麽可以忽視了司徒靜儀此人。我怎麽會被她這些年的安分守己給騙過去,覺得她隻是想要盡心撫養四皇子而已。那個女人繼承了司徒太後身體裏的殘忍血液,那屬於司徒氏的,絲毫不輸於夏侯氏的膽魄與權謀,利欲與野心,殘忍與嗜殺……
是了,是我的疏忽啊!當年廢後趙氏將我押入宗人府之後,立即開始清除我在宮內的餘黨,還有旁的哪個惹了她礙眼的人,她都會趁著夏侯明離宮的大好時機一並處置了。當年的文盈盈用一百萬兩的銀票才買回自己一條命,那司徒靜儀呢?她為什麽能夠幸免於難?
依著趙皇後的性子,四皇子染上“巫蠱詛咒”後的結局應該和趙氏對付二皇子手段一樣,那就是不治身亡!趙氏為了自己親生的大皇兒,絕不會留下這個四皇子的性命。但是那孩子活下來了,而且活得好好的……
唯一的解釋就是,當時看似孤立無緣的司徒靜儀,有著保護自己的勢力!
那就是司徒氏的殘黨餘孽啊……司徒氏是百年的大族啊,當年何等昌盛榮耀,壓製皇權,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聲威赫赫……雖然被抄家被滅族,但想要盡數清理幹淨卻是很難啊!我所聽聞的就包括那至今沒有下落的司徒氏三房裏兩位庶出的公子、還有司徒氏旁支的幾個小輩,在政變中他們恰不在京城,從此逃亡天涯……
但此時再追悔已經無濟於事,就算將她千刀萬剮,我現在卻已經……那隻壯碩的白虎真是匈奴人費盡心力調教出來的啊,那樣強壯,又那樣認準目標緊追不舍……此時的白虎已經傷痕累累,卻仍不減威猛,我和夏侯明已經避無所避。
夏侯明握住我的手鬆開了。他也曉得這白虎是絕不肯放過我們,且白虎強壯勇猛,要想將它磨死還需要很長的時間。他沒有再次拿起長矛,而是抽出腰間的短小匕首,在自己左手手腕上劃開深重的傷口,動脈的割裂使得他血流如注……然後他猛地揚手,血水紛紛揚揚地灑在了白虎麵上。
我大驚地抓住他,嘶喊道:“夏侯明!你在做什麽!”然而他沒有回答我,他抓起我的衣領將我往側麵狠狠地拋出去,我跌落在兩個侍衛的屍身上頭,距離他數丈之遙……撞擊的劇痛令我昏了過去,在最後清醒的一瞬間已經有許多宮人上前扛起我往外逃,在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懂了呀……因為隻有我們三個人身上有著薄荷的氣息,旁的人無論怎樣都無法成為白虎的目標,隻能由我們三個中的一人做出犧牲……因為他比我們兩個多出了血腥的氣息,白虎便會選擇他一個人。
但是你這個混賬啊……
你將我狠狠拋開,將我獨自一人扔下,你這個背棄我的混賬。
***
我在無盡的黑暗中醒來。
那是噩夢一般的昏睡。一時之間我的眼睛仍是模糊的,我問麵前的人影道:“什麽時辰了,皇上呢……”
他伸手把我給提起來了,我惱怒道:“小連子!你這無禮的奴才……”我以為守在我麵前的一定是迎蓉或小連子他們。
但是他開口道:“隻有一刻鍾而已。這裏是後殿,你快起來,外頭還亂著……”那混賬的聲音,還有手腕上淡淡的血氣。我慢慢看清了他,猛地就睜大了嚴謹,扳住他的脖頸叫道:“是你呀!你還知道活著來見我啊!!……”
他是站著的,麵上的精神頭也很好,除了自己割傷的手腕,周身上下好似都沒什麽傷痕。我因著被他扔出去了,反而磕傷了左膝,爬起來的時候踉踉蹌蹌地。
我看到他活生生地,完完整整地,卻仍是心有餘悸。他對我解釋道:“咱們的人手很多,白虎再勇猛,也不過是獨個的。我這不是毫發無傷麽,珺兒他們也都無事……”
我險些落下淚來。那一瞬間漫天灑下來的紅色,從他手腕上噴湧而出的血……我不敢再想象了。
他扶住我道:“走吧,咱們出去看看……”
外頭的確還亂著呢,這也才過了一刻鍾而已。我們在內室裏就能聽到那左賢王仍然張狂不羈的怒吼:
“天不會容你的,你這魔君……紂王!等匈奴養精蓄銳之後必會卷土重來,不僅要收回我們的千裏國土與幽雲十六座城池,且還要打到你們的都城……我必亡周國!亡周國……”
他是知道了夏侯明和皇子們都逃脫了,所以才惱羞成怒。但是白虎的吼聲已經很微弱了,估計是瀕死了。
魔君,紂王……這樣子的辱罵唉。也難怪匈奴人會不顧一切地來弑殺夏侯明作為報複,在夏侯明的旨意下,周軍侵占了匈奴千裏的國土,直逼逐鹿城,這是任何一個民族都無法忍受的。何況匈奴人生性好戰。
他們實在對夏侯明恨之入骨。在外敵眼中,被認作是如此可怖而強悍的敵手,夏侯明也是難得的出眾帝王了。
王德上前幫著夏侯明扶住了我,一壁道:“皇上您快出去坐鎮大局吧。左賢王與匈奴大當戶、大都尉等人仍在做困獸之鬥,雖不足為懼,但那喊出來的話實在不堪入耳,有損天威。白虎雖受重傷卻未死,臣子們都嚇住了,無人上前震懾……”
因著腳傷,我們往外挪的速度有些慢。但夏侯明在朝外張望了一瞥後,突地頓住了,淺笑道:“咱們不用出去了吧……或許等一等更好。”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白虎被數十人圍攏在中央,渾身插滿箭矢無法再站立,隻是做臨死前的呻吟與掙紮罷了;左賢王仍在破口大罵,揚言要繼續攻打、反過來侵占大周的國土。隻是他好似忘記了,挑起戰爭、野心勃勃垂涎中原土壤的人是他們的國家吧。
而在淩亂不堪的交泰殿的上席台子上,一個五歲的小屁孩正抓著侍衛的手爬到桌子上,使得自己看起來和大人一樣高。而後他伸手指著被摁在地上的左賢王道:“犯我疆土者,雖遠必誅……”
這一聲下去,臣子們終於反應過來了,不知誰帶頭跪地喊了一聲道:“三殿下所言甚是!”,繼而殿內響起此起彼伏的激昂的聲音:
“誅殺賊子!”
“覆滅匈奴!”
“三殿下英明!”
…………
***
當然我沒有放任我兒子在桌子上站著。我還是很害怕的,那未死的白虎距離他隻有兩丈,鬼知道那凶殘的東西會不會最後再撲起來。
我迅速命人將他拖回來了,斥責道“那麽危險不可以再出去了”,又很好奇地問他那句話是從哪裏看得的。
如往常一樣——恰似從前我不厭其煩地命令他說話的時候,他有些不耐煩地皺了眉頭,吝嗇地吐出兩個字:“陳湯”。
唔,原來是看了《漢書·列傳》,那個漢武帝大將陳湯曾說出來的話。
你小子真是跟你爹一樣混賬啊!就喜歡折騰我!害得我還以為你得了什麽不能開口的疾病……原來隻是因為懶。
夏侯明對我道:“處理完匈奴的賊人之後,朝堂上定會再次掀起立儲的聲浪。玉兒,所謂儲君,‘立嫡’是最為名正言順的……”
我突然“咯”地一聲笑了起來,仰頭瞧著他道:“臣妾想跟皇上討要乾清宮紫檀櫃子第三格裏的東西!”
好吧,畢竟皇後才是真正的妻子,而貴妃隻是妾室……隻有妻子,才有資格被稱之為一生一世一雙人,沒有這個身份,實在是我們二人的遺憾。
未來再多的艱險又能怎樣呢?朝堂政局再如何可怖,我都願意去承擔了。什麽外戚,什麽左丞相,什麽滅族大禍……即使是死亡也無所謂了。
他眼睛裏猛地閃爍起驚濤駭浪一般洶湧的驚喜。我淡淡笑著,伸手將臉上一點血色抹去了。你的血已經灑在了我臉上,從那一刻開始,我就下定決心了……
有你在,已經沒有什麽能讓我害怕。
此事之後,夏侯並沒有決定繼續征戰匈奴。戰爭勞民傷財,這代價畢竟太大了。
他為那白虎的事情很是惱怒了幾日,那種被人算計的討厭感覺。我笑勸他道:“您又不是神仙,哪能事事俱到呢。”自然司徒氏早已被處以淩遲。
但我說完這句話,隨即就有點眩暈的感覺。他抱住我,十分驚奇地道:“難道咱們又……”
我有氣無力道:“我這麽能幹,好歹給點賞賜吧,皇後又不可以繼續加封了……聽說金陵的舊皇都是個不錯的地方。”我一壁說著,一壁摩挲手上的鴿血玉戒指。
……
***
尾聲
或許我真是個很任性的人。我當年那麽說,隻是一時的興致罷了,我們畢竟身為帝後……
不過在很多年以後——很多很多年以後,在珺兒成為新皇的時候。我們還沒有很老,他卻退了位。
我們去了金陵。但不是在舊皇都的宮殿裏,而是去了偏遠的農莊。
唉!農活好像不是那麽好幹的啊!還好我那繡帕子本事沒丟,幾十年養尊處優下來也還拿得起來……全村裏唯一不會使鋤頭的那個,咱們家兒子又寫信來勸了,你真準備繼續撐著麽?
要不咱就接受二女兒靜靜【1】的接濟吧?唉,不就是一個月一串銅錢麽,你至於麽……死要麵子活受罪!看你那多少年養成的毛病,真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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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備注【1】:這是人名,而不是形容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