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粥(二)
天不亮。 陳卿言站在打粥的長隊當中,眼睛巴巴的往前瞧著,那個拿了粥的小孩兒估摸著和他差不多的歲數,舉著碗使勁兒的朝前遞著,施粥的塊起一勺倒進小孩兒的碗裏,有幾個米粒沾在了碗邊兒,小孩兒顧不得燙,伸著舌頭趕緊舔了,在眾人羨慕的眼神裏,這才咧著嘴朝家走了。 粥廠是北平的慈善機關辦的,專門給窮人施粥,陳卿言住的那條胡同的路北便有一個,一到冬天,他就去。打粥得趕早,因為粥廠每天隻給兩桶,去的晚就沒了撈不著。陳卿言昨晚那頓就沒吃,今天早上起得又早,現在肚子裏頭唱著空城計,一個勁兒的往上反酸水兒。陳卿言真有心去牆角人看不見的地方一勾頭吐個痛快,但是他舍不得。 馬上就排到他了,重排恐怕連米粒都沒了。 陳卿言裹了裹身上的衣服,但還是冷。他棉襖袖口蹭爛了,露著裏頭同樣蹭的黑黢黢的棉花,褲子是李嬸兒拿家裏大孩子的給改的,褲腿要長上一截,囤在不合腳的棉鞋上頭,看著窩囊。 陳卿言這時候有點兒想他娘。 他覺得,但凡他娘要是還在,絕對不會讓他來這兒要這一口粥喝。 打粥的隊伍裏頭小孩兒多,大人少——雖然都是窮,但是大人好像都因為礙著麵子上的事兒,不好意思去。“卿言哥。”陳卿言的後腰被人輕輕用手指頭捅了一下,他回過頭去,一個頭發剪得似狗啃的似的小孩兒正瞧著他,陳卿言看見了小孩兒手裏捧著的粥,“小豆兒,你今天怎麽來的這麽早?” 小豆兒笑嘻嘻的:“我起的早唄!” 什麽起的早,十有八九是沒回家。 小豆兒他爹給他娶了個後媽,陳卿言見過一回,女人頭發梳的亮亮的挽在腦後,桂花油像是不要錢似的往頭上抹,隔著十米都能聞見沁人的味兒,隻不過那時女人正叉著腰的罵街,罵的就是小豆兒。 “一天到晚什麽都不幹還有臉吃!上你那死鬼老娘那要吃的去!” 陳卿言正巧撿鉤貨打他家門口路過,往裏掃了一眼。 北平家家院裏都種了樹,隻不過這時節綠意早已經沒了蹤影,光禿禿的樹杈底下落了一地的枯樹葉,昨天夜裏又下了場不小的雪,房上地下都是未融化的白,腳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 小豆兒大概是挨了打,一動不動的躺在院裏頭那棵大樹下頭。 陳卿言心裏頭生出了一股強烈的恐懼,死了? “滾起來!別挺屍裝死!要死也給我死外頭去!”女人豎著一雙吊梢眼,瞥了陳卿言一眼,又伸出腳去踢了踢小豆兒的胳膊。厚棉袍底下探出了一隻穿著精巧皮鞋的腳,陳卿言卻覺得那更像是一條吐著信子的蛇,滿是令人作嘔的毒液。 “呼——咳!” 躺在雪地裏的小豆兒上半身先是緊緊的崩了起來,接著就像是吐出了胸口裏那團鬱結的氣,猛烈的咳嗽了一聲過後,竟是哭聲。 “號喪呢你!媽呀!這誰家的野孩子!當家的你快出來看看啊!” 陳卿言再也忍不住,把身後的筐一扔衝進了院裏,他心裏發狠似的猛推了女人一把,跪在地上將小豆兒攙起來往外走。 “小兔崽子你給我站住——”女人好險沒有摔倒,往後倒了幾步站住了,可是吃了虧,自然不會輕易的讓陳卿言離開,但卻在撲過去的時候遲疑了,瘦高的孩子看著他,眼裏透出的是與他這個年紀不相符的狠意,像是要將麵前的人撕碎似的,女人被唬住了,腳步停滯了下來。 “小豆兒?”陳卿言隻覺得自己手上冰涼,小豆兒在地上躺的時間久了,手腳都凍得不那麽靈便,踉蹌著晃了好幾下才借著陳卿言的力氣爬了起來。 \"哎,卿言哥。”小豆兒費勁兒的吸了吸快要在臉上凍成兩串兒冰碴的鼻涕,小聲又委屈的應著。 “咱們走。跟卿言哥……回家。”陳卿言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是心虛的。他沒有家,打他娘沒的那天起,他就沒家了。他住的那叫沒人味兒的“房子。”可就算如此,他也要比眼前這個小可憐強點兒,有家卻不能回,才是讓人紮著心的疼呢! 直到他們快走出院的時候,小豆兒他爸才推開了家門。陳卿言停了停,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男人,身上的夾襖咧歪著套著,腳上趿拉著一雙棉鞋,手裏頭拎著半瓶兒白酒,走路直晃蕩。女人一見他男人出來,頓時又有了底氣,尖著嗓門兒開始罵街,多是些“有人生沒人養”的雜種話。 “卿言哥。”小豆兒知道陳卿言心裏頭難受,怯怯的叫了他一聲,他隻覺得陳卿言摟著他肩膀的那隻手用力越來越緊,隔著棉衣都箍得他有些疼。 “……” “走吧。”小豆兒心裏頭打鼓,他真怕陳卿言會扭過頭去和他爹他後娘打架,他爹這會兒是醉了,但力氣還在,陳卿言準打不過他,他後娘下手又狠,那又尖又長的指甲隔著棉衣都能在人身上掐出紅紫的印子來,小豆兒怕陳卿言吃虧,小小的人趕緊攥住了他的衣襟,嘴裏嘟囔著:“卿言哥,我怕,我怕。” 肩膀上的力氣忽的懈了,陳卿言輕輕拍了兩下小孩兒緊繃著的背,語氣也跟著柔了下來,“小豆兒乖,別怕,卿言哥帶你喝豆汁兒去。”陳卿言跨出門來,將扔在地上的筐重新撿了起來,一大一小的兩個孩子,手拉著手在雪地裏留下了兩串兒腳印。 陳卿言沒有直接帶小豆兒去吃飯,而是先把孩子帶回了自己的小破屋。天氣冷,總得燒煤,不然這四處漏風的屋子能凍得人上下牙打顫,呆也呆不踏實。除了李嬸兒給的煤球,陳卿言自己還撿了不少煤渣子用,他舍不得使那好的,畢竟今年這冬天格外的冷,像是沒有個盡頭似的,但是小豆兒來了,陳卿言還是往煤爐子裏添了不少,將火燒的旺旺的,身上跟著暖和了,心裏沒準兒就不那麽涼了。 陳卿言先是燒了壺滾燙的水,倒進盆兒裏又續了些涼的,端在小豆兒的麵前說:“泡泡手,暖和的快。” 打進屋之後,陳卿言一直都沒說話,小豆兒不知道卿言哥哥這突然的沉默是因為什麽,但總覺得他心裏頭憋著一股勁兒,他有點兒怕,所以遲遲的沒有伸出手去。 “伸手呀!”陳卿言有些沒好氣兒的吼道,小豆兒本來就怕,讓陳卿言這麽一吼,更是畏畏縮縮的把手蜷進了襖袖子裏頭。 陳卿言一看他的動作,當時臉色就陰沉了下來,“你怎麽好賴不知啊?非得凍出瘡來手爛出個坑來嘩嘩流血麽?”陳卿言邊說著,就去捋小豆兒的袖子。 “……” 小孩兒沒個輕重,一閃一躲之間,隻聽“咣當”一聲,地上的水盆被踹翻了個兒,水撒在地上登時散了熱氣兒,陳卿言身上的那條破棉褲也沒能幸免於難,澆了個通透。 小豆兒知道自己闖了禍,哆嗦得更厲害了,下意識的居然想往外跑,還好陳卿言眼疾手快,閃身堵住了門,剛想揪住小孩兒訓斥,卻對上了小豆兒滿是眼淚花兒的眼睛。 你幹嘛跟他置氣啊? 陳卿言登時就反問自己個兒了。 他確實心裏頭有氣。但卻不是衝著小豆兒,而是因為小豆兒後娘那句“有人生沒人養”的話。他娘確實沒了,可這就是別人能拿這個踩乎他的原因嗎? 小豆兒抽泣了半響,以為準得挨揍,心驚膽戰的聳著脖子等著落下來的巴掌,誰知道巴掌沒落下來,卻聽見陳卿言蹲在地上吸鼻子抽抽搭搭的聲音。 “卿言……哥哥。”
小豆兒大著膽子伸手摸了一把陳卿言的臉,他本以為自己會摸到一手的濕熱,但卻並沒有。 “哥哥錯了。來,回屋吧。” 打那天起,小豆兒就常往陳卿言這兒跑了。 大概是小孩兒天生對比自己大的孩子有一種崇拜和順從感,也或許是因為同是苦命的人,格外的惺惺相惜。 小豆兒成了陳卿言的跟屁蟲兒,好幾個苦哈哈的孩子湊到一塊兒做伴兒,竟然也生的出許多樂趣來,雖然又窮又餓,但是一點兒都沒耽誤他們玩,單是打粥這一樣,他們幾個就編出了個俏皮話來: “火車一拉笛兒,粥廠就開門兒,小孩兒給一點兒,老太太給粥皮兒; 擦胭脂抹粉兒的,給一盆兒!” 擦胭脂抹粉兒的自然是指的大姑娘小媳婦兒,粥廠這片兒養豬的多,她們打粥回去其實是為了喂豬。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跟打粥的人一使眼色,就能打一大盆回去——這可把他們這群在風裏凍得流鼻涕的孩子羨慕的夠嗆。 “抹個紅臉蛋兒就喝得多啦?”幾個小孩兒湊一堆兒喝粥,有喝得快的,放下粥碗嘴上不閑著的嘟囔。 “要不你也抹個紅臉蛋兒!”另一個回他,引得其他的孩子全笑了。 “我不行,我長得寒磣!抹上準跟猴屁股似的,我看著……”孩子環視了一圈兒,最後眼神落在了陳卿言的身上,“他行!他長得俊!” 陳卿言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兒,就有調皮的抹了一把紅牆上的灰蹭在了他的臉上,哪兒跟好看有什麽關係?倒是十足的像是個花貓,孩子們繞著陳卿言拍起了巴掌,嘴裏頭嚷嚷著“好看好看真好看!”陳卿言也不著急擦幹淨,反正自己也已經髒了,索性就全都鬧了起來,你抹我一把,他抹你一下,笑聲能從大柵欄傳到通縣——那大概是他童年記憶裏最快樂卻又最艱難的時光了。 “後頭的別等了啊!明日請早!” 施粥的這一嗓子過後,後頭排隊的人裏就發出了不滿意的噓聲。不過那施粥的也見慣了,一手將盛粥的木桶舉起來,用勺子在裏頭刮幹淨了最後一點兒粥底,給還排著隊不肯走的那個好歹盛出了半碗來——也是讓後頭的人們看看,是真沒有了。哪怕在寒風裏頭等了半天,粥已經沒了誰也沒轍。該走的走,該抱怨的抱怨,人們也就逐漸的散了。 “得,回家去吧。”陳卿言拿著空碗有些沮喪。要是能打上這碗粥,回去添點兒水,夠他一個人吃兩頓的,早飯和午飯就都有了著落。現在沒粥喝了,那就趁早兒去撿鉤貨,多撿點兒話,沒準兒晚上還能買個硬麵餑餑吃。 “卿言哥你喝我的。”小豆兒不但沒走,還舉著碗往陳卿言的嘴邊兒湊。 “你好不容易打的。”陳卿言搖了搖頭,他哪兒能跟小豆兒分這一口吃的呢?這小孩兒今年應該有六歲了,但一年到頭的難吃到一頓飽飯,落得整個人腦袋大,胳膊腿兒細,個兒還長不高,打眼兒一瞧誰都以為他四五歲,活脫脫的一個大頭娃娃。 “我喝不了!真的!”陳卿言不肯喝,小豆兒就有些急了,“拿回家去她就分給她養的那條哈巴狗一半兒!卿言哥!你喝!你喝呀!” “她”自然指的就是小豆兒那爛了心肝的後娘,陳卿言看著那碗粥在小豆兒的手裏搖搖晃晃,自己若是再不接過來,怕是誰都喝不了非得供給了土地老爺才行,他這才趕緊接過,說了句“我喝還不行嗎”,假裝著像是喝了一大口似的,卻隻是在嘴邊兒抿了一下,才算給小豆兒糊弄過去了。 窮人之間大抵如此。 陳卿言過了很多年都能回憶起那碗粥的味道來——說起來像是在說胡話,再平淡不過的一碗粥,哪裏會有什麽滋味兒?可
對於陳卿言來說,那是苦日子裏頭的人情味兒,是絕望裏頭的罕有的溫情意,他就是忘不了。 可後來陳卿言再沒去打過粥了。 小豆兒死了。 那日陳卿言照例早早的起了床,趕到粥廠的時候卻出乎意料的排隊要粥的人倒是不像往日那麽多了。陳卿言本以為是今兒自己來的早,但他很快意識到並不是這麽回事兒。粥廠一旁有幾個飯攤兒,今兒挺多人都在那兒圍著。人多口雜,陳卿言雖然沒打聽,但也知道那兒估計是又有趴排子的死了。窮人太多了,天冷沒地兒住,隻能擱哪兒湊合一宿,一宿下來是死是活,也全都聽天由命了。他本來見慣了太多這樣的事兒,從不愛去看這樣的熱鬧,心裏總歸是覺得難受,見不得凍餓而死的慘狀,可今天不知怎麽的,陳卿言的心跳的厲害,眼神也是不由自主的往牆角那處瞟,腳下不聽使喚似的朝著那處走去了。 “是老候家的小豆兒!” 還未走到那兒,陳卿言就聽見人群裏頭不知是誰說了一句。 小豆兒? 哪個小豆兒? 老候家的?小豆兒是姓候嗎?陳卿言的腦袋裏頭忽的一片空白,他不大記得了。他隻知道猛地推開外頭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人,一頭鑽了進去。 小豆兒還穿著他那身看不出原來顏色的衣裳,平時要粥時的那支缺了口的碗在他身邊兒放著,臉上卻是活著時不曾有過的紅撲撲的顏色——他怎麽也不像是死了,反而像是在睡一場香甜的夢。 “小豆兒!” 一聲中年男人悲痛的哀嚎像是要劃破灰蒙蒙的北平的天空,小豆兒他爸從人群外頭踉踉蹌蹌的擠了進來,一把抱起了小豆兒那已經凍了一宿早就僵硬冰涼的身體,像每一個經曆過失子之痛的父親一樣,小豆兒的爸哭的像是要斷氣。人們有勸的,有去攙的,直到他把小豆兒抱走,人們也就漸漸的散了。 但陳卿言卻一直站在原地瞧著男人的背影,眼神始終冰冷。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人心還能惡到這樣的地步。 小豆兒手腕上戴著個銀鐲子,一看就不是男孩兒的物件兒。 陳卿言還記得那一天的午後,他和小豆兒就坐在胡同口,冬日裏的太陽總是格外的大,曬得人身上暖烘烘的舒服。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小豆兒舉起他的胳膊給陳卿言看,銀鐲子也細,手腕子也細,戴在小孩兒的身上顯得直晃蕩,上頭的花紋也磨平不了不少,想來是有許多年頭了。 陳卿言攥著小豆兒的胳膊看了看,那時心裏頭是極羨慕他的。有念想是好事兒,總不像自己,想起娘了隻能找個沒人的角落哭一哭。 所以陳卿言自然是知道那個銀鐲子對小豆兒的意義,所以他就更沒有辦法原諒小豆兒他爹從死去的孩子手上將銀鐲子擼下來偷摸揣進了懷裏。 陳卿言長大後常感歎命運無常,也時常琢磨天底下到底有沒有命數這回事兒,但他在心裏頭的那杆稱總是傾向於“有”那一邊的,那天夜裏小豆兒到底發生了什麽?他為什麽不來找自己呢?陳卿言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答案了。可回過頭來一想到小豆兒在這世上活的受了那麽多的罪,或許這才是命裏頭對他解脫的方式呢? 陳卿言隻希望小豆兒確實是和他娘見麵了,心裏才會好受一些。 隻是那缺了口的碗裏再也沒有勻給陳卿言的一口熱粥了。 這世上又少了一個對他掏心掏肺的人。 陳卿言沒成想自己就這麽迷迷糊糊的趴在床上又睡了一覺。 但更意外的是,一醒來的時候,就聞見了從外頭屋裏飄進來的粥香。陳卿言也不知道是心裏頭還是胃裏頭一動,竟是躡手躡腳像是怕驚了外頭的人似的走了出去。